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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 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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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佛寺离帝京五十多里,虽说从远近上看不远不近,但山深林老,轻易寻不着。三变去之前给家里留了口信,没说去哪,也没说去多久,只说过段时日便回。阿祖知他甚深,他说要出去走走,那便让他去,她不说什么。加之祖孙二人这几日内做了许多从不曾做过的事,比如认下当年的错,比如当着对方的面掉泪,又比如在对方面前流露出久抑不住的怨怼,不论是认错、怨怼还是眼泪,都是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因而两边内心都存了一份“羞”,羞于即时见面,且急需这个“躲”来平复心中波澜。

三变“躲”的这处佛寺香火不盛,若不是陆太夫人年年接济,老早就闭门散僧了,也因了这层关系,寺里几个老僧对三变极为客气,简直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僧院本来没几间,客房是没有的,他临时过来,人家只能人挤人硬挤出一间,打扫干净了,送一套旧被褥过来,小心铺展好,再小心瞧他脸色——没法子,这就是最好的了,最次的那套,已然破得千衲百补还舍不得扔,都说穷家不舍,即便是有陆太夫人接济,他们也不敢撒开手胡乱花销,接济得来的那点钱,且得省着,万一哪天连这点接济也没了呢?上哪找补去?老僧们苦日子过惯了,原本身份也低微,就是宫里散出来养老的太监,当年还在内宫蹉跎之时,各类脸色是见惯了的,然而今日忽然碰上这类状况,心里也老大没谱,不晓得这号世家公子是吃饱了撑着出来找不自在呢,还是真存了遁世的心,上这儿来吃苦的。三变浑不知老僧们的心思,就是道过谢,住下来,不论是烧火做饭,还是洗洗涮涮,他都自个儿上手,平日里也和老僧们一起,按三顿做功课,再过几日,连挑水浇菜、发豆芽点豆腐他都学会了,居然还想把寺里的杂活儿都揽过来,老家伙们几乎让他吓死!不是么?谁敢差遣“衣食父母”来做这样杂事?!每回三变要动手,老僧们便排成一排,低三下四地请他罢手,请到外头歇着去,实在不行,请去佛堂里头念几段经,或是请到后头山上散闲,拦了几趟,他便熄了动手的心,厚着脸皮在这儿混吃混喝了。

话说回来,他这趟“躲”,除了阿祖之外谁也没说,连龙湛那儿他都瞒得好——走了几日了,干儿子追过去,满帝京寻摸还寻他不着。真说不好这趟“躲”里面,有没有顺带着把干儿子一起躲了。

没了各类干亲如影随形的缠扯,也没了干儿子三不五时的“撒痴”,三变乱哄哄的脑子暂时得了清净,开始将各类凌乱的线索抽丝纺线,他从虎牢关想到了帝京,又从金川土司霍格想到了白云观观主广玉,最后停在了韩瑭和宋云京那儿。最没可能做亲的两个人,居然成了准翁婿,要说这里头没鬼,谁信?!那这里头的鬼,是不是养鬼术养出来的“鬼”?宋云京这样不要脸面地与海寇头子结亲,如果是皇帝默许的,那他是要藉由这门亲事,向韩瑭或是韩瑭身后之人换点什么?换一丸吃了不死不朽的仙丹?还是换一条不死不朽的门路?或是干脆点儿,把人诱来,杀灭干净,自个儿独占这仙丹与门路?又想到再过数月便是韩瑭的喜日子,他这儿还在热孝之内,也不知人家忌不忌讳……

才刚想到这儿,一老僧颤颤巍巍爬到山顶,给他送过来一封信,拆开一看,把他唬一大跳——信居然是韩瑭亲笔!这也太神神鬼鬼了吧?!他刚往他身上想,人家信就到了,耳报神都没这么灵的!再看信里写的内容,更是把他吓住——旁的没写,单慰他丧亲之痛,又说江南办喜事百无禁忌,请他届时务必过来喝杯酒,叙一叙旧。

忒也怕人!难不成韩君璧还安了眼线在他四周?!

这货疑心生暗鬼,疑神疑鬼地提防了几日,见没甚状况,心挺大的又放下了。

展眼这货便在这鸟不拉屎、乌龟不下蛋的佛寺里窝过了小半月,这天暗晚,老僧们做完晚课之后正打算各自回僧房歇下,忽见一人过了山门,捡直朝佛堂来,他们几人俱各站下,要看究竟是谁这样晚天还翻山越岭地找到这儿来。三变甫见那条小小人影,心里便有不大好的预想,待人影越走越近,那步态、那路数——不是他那干儿子是谁?!

这货依着本能就想躲,都让人家一眼叼住了,还想着躲!

他刚往老僧们背后钻,人家话便撵过来了,“君则,师父让我给你送封信!”

好你个“君则”!是冷话还没吃够、冷脸还没受够么?!

不理,还走。

身后那人扬高了声道,“信是从西域来的!”

信从西域来,那就只与一人有关。燕然。

他不能不留。

干儿子这段时日一直在寻摸泥鳅样的干爹,他猜他会往佛寺或道观走,散出人手去找,谁知前几日竟是半点消息也无,有名有号的佛寺道观都找过了,下来就该往名不见经传的地儿去找了,又找过几日,得了消息,说是人在这处快要闭门散僧的佛寺里呆着,干儿子却又刹住,不即时追过来了。他想的是到底还要忍一忍,放那人静一静心思,免得惹人讨厌。若是依他本心,自然是紧紧追住不放,但从理塘回帝京的这一路,他看穿了干爹的“色厉内荏”,也看透了干爹的软烂心肠,摸到了一点框定他的门路,于是明白某些时刻,是需要“留白”的,得给他一些时日暗自将息。想是这么想,后来他接到这封信,还有捎带着的一条口信,让他即刻送到收信人手中,他便一刻不停夤夜前来,翻山越岭地给他送信。

三变在佛寺里赖着小半月,除了干亲们的信外,正经收到的也就两封,一封韩瑭来的,一封刚从干儿子手上接过来——是那老得快要活不动的老和尚的亲笔,写的是他送燕然归返西域之后的情状。疯是必然要疯的,疯过之后既然死不去,那就还得朝前活啊。信上写得明白,燕然已依着陆北霆遗愿,将他与伊布尔罕合葬。前尘了却,燕然随宗喀巴大师归隐,再不问世事。

信不长,当中并无对细节的刻写,干巴巴的,如何能描摹出当时的孤凄与惨淡?真正鲜活的,只能是亲历者的耳闻目睹罢了。

从金川归返西域的路上,老活物亲眼目睹那异族如何渐渐瘦成一把枯骨,目睹他如何心有不甘,在狂乱中挣扎,数次将自己割伤,数次动念要把陆北霆烧剩下的这点飞灰留下来,再耗费数十年做成另一具凶尸。心魔出没,惨毒如此。末后,他到底还是把伊布尔罕的凶尸化了,将两人骨殖葬在一处。

下葬那日,大漠黄沙莽莽,朝日初升,别有苍凉。因陆北霆生性不喜奢华,燕然并未按汉地风土营造墓室,只依异族习俗在流沙之上挖出一个深坑,骨殖散下,流沙覆上,万马踏过之后再无痕迹。这场身后事就算办完了。那异族坐在黄沙之上执壶狂饮,并不肯走。老活物过来,打算把他劝走,他说:我与故人今日一别,此生再见无期,留我坐会儿罢。老活物无奈,只得由他去。转身正要先行离去的当口,他见那异族怀中微鼓,心内一动,问他,“那骨殖你并未全部散下去?”。那异族不应,算是默认了。老活物良久无言,大约是不知从何劝起吧。

这一世的夙业牵缠还要迁延到下一世么?都痛成这副模样了,还要缠下去,何苦?

他劝道: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放下吧。

一句话之后,又是寂静,他们两人像是留了一刻,又像是留了千万年。

这时天上传来一阵苍鹰的唳鸣,两人仰头望天,见碧空白日,万里黄沙,苍茫天地间只有渺渺两道身影,老活物一身灰布旧僧袍,那异族则是一身办丧事的寡白,一灰一白,点缀在无尽的黄中间,像是再多留一刻,就要让朔风吹化了。

久久。那异族凄然一笑,答他:放不下。如之奈何?

说完,那异族将怀中飞灰小心倾入酒壶中,晃了数晃,仰头一饮而尽。

老活物毛骨尽悚——冤孽呀!

“你……”老活物已然说不出话来。

那异族不留了,要走。走前说了一番话,“我已捐资请人在西河谷开窟,造一座弥勒佛像虔心供养。既然今生之缘皆是业力,那便洗掉重来,结来世缘。”

他这不问世事是真不问世事么?不过是心已半死,将一切希望寄托在来生罢了。

老活物心知这样的人,他是度化不了的——执念过深,业力过重,再不肯回头。因此他在信中平铺直叙,只说结果,生怕说得多了,吓着读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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