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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 9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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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龙湛撒过痴后,三变夜里安排歇宿时便有些为难。之前“魂归天外”那几日,日日同起卧的,说是方便照应,到如今他好些了吧,那就不大好再“同起卧”了。又不好骤然让人从同一间屋里滚出去,另找一间住下,那样太过伤人。于是,今夜便成了两人同住一间,分床而睡。因着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两人用过夜饭后,大约申牌时分便就寝,躺上铺板,一时还睡不着,就这么合眼等睡意。过了约摸一刻,龙湛那边忽然有了动静,他问他,“君则,可睡了么?”

这声“君则”在三变听来可太别扭了。本来么,表字就是用来显亲近的,一般而言,在长辈对晚辈或是平辈对平辈之间用一用,晚辈这么叫忒不合适。干儿子上来就乱叫,叫得他不好应答,只好装睡。

“再过几日便进帝京了,阿祖那头,你可想好说辞了么?”

个死舅子的!这是成心不让人睡啊!

三变侧身朝里,打定主意不理他。不过一颗心却让他说乱了,睡是别想睡了,就是闭着眼熬过那份乱。

“回理塘那日,萧将军已传信回京,即便没有明说,阿祖那边……估计多少还是知道些消息的。”

这是怕他“神不守舍”的那几日漏了消息,回去不知如何应对么?

“路上几日你最好还是先拿定主意,到底是要瞒还是要说。瞒估计是瞒不住了,但说要怎么说,你可想清楚了?”

三变憋了半晌,憋出一句硬话,硬生生砸出去:“……大人的事孩儿莫管!睡觉!”

这句硬话可把那蛮子招来了!

彼时秋夜深长,宿在客店里的人为着赶路,大多早早歇下,到了申牌时分,四维幽暗阒寂,三变背身朝里,蛮子过来时光着脚板,鬼也没惊动一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立在三变床前,可是吓人!他沉声问他,“你看我还是孩儿么?”

三变一吓,身一僵,他听出蛮子在挑事端,就不应。连身都不翻,横是不对着他。

见三变不应,蛮子摄足上床,倒身躺下,贴着他后背躺好,这架势,浑似拥他在怀——倒要叫你瞧瞧我还是不是孩儿!

“……”三变自他问话时起便浑身紧绷,来这么一出,他容让不得了,就霍然起身,摔开铺盖,黑灯瞎火之中越过他,下床开门——走人了。

他不能张嘴,一张嘴就要骂人的。他心内那股苍凉还没下去,眼前就是最脆弱的时刻,他实在是狠不下心也提不起劲去骂谁了。那还不如走。以龙湛的自知之明,他该是知道利害的。

那一夜三变再没回来,龙湛也没再把自个儿往心上人面前送,只是隐于暗处,暗里跟着他,见他跟店家要了一壶酒,另开一间房,进去借酒浇了半宿的愁,天将明时总算得了一段睡眠。

昨夜之后,两人路上少话,往往是不得不说了,才说上一两句,把三变熬得苦。好不容易进了帝京,绕开缠扯了半路的干亲们,回到陆家所在的街巷口,两人展眼便望见陆太夫人站在秋寒天中等着,三变心一沉,快步迎上前去,叫了一声“阿祖”。阿祖见老,且原先眼里那股生气没了,显见是早得了凶信,伤过了心的。她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几个来回,又轻轻摆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当影子的龙湛,声低低地说了一句:“天寒,进去说话吧。”。三变上前搀着她,曾祖与玄孙,一苍老一青葱,二人相扶着慢慢朝里走,就像谁也都是谁的一段支撑,除了彼此,再无别人能明了他们心中那种夹杂着怨的痛,也再无人能替他们撑住这痛。

现在,陆北霆的那封信摆在了桌面上,大约是早已料到里边写了些什么,陆太夫人并不去动它,陆弘景也不知从何说起,两人就只能对坐沉默。过了不知多久,陆太夫人忽然哑着嗓子说出一句话,“早料到是今日这样结局了……”

话说出口,余音绕于半空,堂屋太大,竟至于起了回声,两人被那回声惊住,复又陷于沉默。陆太夫人定了定神,接着说道:“当年……你父母的婚事,我并未应允。”

她是头次对三变说起当年事,三变让这话搅扰得不安了,就捧起茶盅,啜一口烫茶,按定六神,静等她下文。

“还是往回说吧。她是大食皇族,生下时便是龙凤双胎,出胎不多时死了一个,独剩下她,又生了一对金银妖瞳,当地忌讳这个,因是皇族,也不好下杀手,甫一落地便被送入寺庙中做了侍神官。本当是在寺庙中关到死的,谁想遇到了你父亲……少女少男,情色相当,那把情火烧起来时,便是天崩地陷也拦不住。后来么,你父亲历尽千难万险把她带回来,为着避人耳目,将她藏于街闾,直到有了你,才往家里带。”

说到此处,陆太夫人露出一个苦笑,“我问你父亲,可知无媒无聘是为淫奔,你道他如何回的我?”,她摇头叹道,“他说任凭祖母责罚,只是她腹中已有陆家骨肉,且月份渐渐大了,等不得的。你看,你父亲就是这样混账脾性!生米已然做成了熟饭了,才叫我知道!”

原来在阿祖眼里,这就叫混账了,那来日他若说自家一生不婚娶,算不算更加混账?

“陆家家运不好,自你爷祖(太爷爷)往下,总也逃不脱一个情字,受情伤吃情苦也就罢了,闹腾也就罢了,到了你父亲这辈,竟是闹出了境界。庆朝的将官劫了大食皇寺里的侍神官,名声是好听的么?!更别提那些动了杀心的大食人,如何变着法儿的冲着你父母来……

那段时日,家里真是热闹。”

前脚走了大食的使者,后脚又来了朝廷的人,苦口婆心,就想从陆太夫人口中把他们行踪挖出来,挖不到了,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的,陆太夫人只是闭目盘佛珠,逼得急了,她便把佛珠放下,摘下挂在正堂当中的一柄剑,缓缓道:“陆家世代为国戍边,也很是死过几个人,今日若是非要个结果,也行,剑拿去,一刀宰了我这老不死的,大家干净!”。说归说,来人哪敢呢,只好悻悻离去。

“后来……你父亲居然走了当今圣上的门路,两人脱身去往西域边城。边城战事吃紧,少见带了女眷的将官,你父亲怕是庆朝开国以来头一个了。”陆太夫人说到这儿,嗤笑出声,不知是在笑陆北霆,还是在自嘲,反正斯人已逝,嘲人或是自嘲又有什么分别呢。

“阿祖……”三变见她伤怀,心内不忍,却又不知应当从何劝慰。他其实很不惯阿祖这样评说,总是把坏的那面摆到嘴上,听来像是带着叹惋的嘲说,又像是竭尽全力想要阻止一场泼天大祸,却终于拗不过命。至于她如何撑起陆家,如何在凄风苦雨中尽力给他们一份庇护,一桩桩一件件,她却绝口不提。她从未给陆家人算过账,既是一家人,便没法算这个账,要认真算起来,就不该由着陆北霆走这条绝路,也不该由着陆弘景“天高任鸟飞”式的飞到虎牢关去。

“再后来,听说边城大战过后,他丢了你母子二人,怎么找也找不见。过了大约有一年吧,他回来过一趟,也没干啥好事儿,就是死跪在我面前不愿起来,说是要到三清山带发清修,因着不能再在亲长面前尽孝,心内不安,故来请罪。请什么罪呢,你要她,我不答允,你不也硬要了么。要带发清修,要辞官,我不答允,你便真不去了么。你父亲哪,一生耗在了一个情字上,于国于家,均无进益,若让史笔评说,定是个无用之人!”

三变被这话狠撞了一下,心内有些不安——阿祖这话,说得忒重了……

“怎么,你觉着我话说重了?就该说呀!当年就该说,并且应当把事情做绝,那样,兴许你父亲还能留得一条命在。”陆太夫人抬眼看他,唇角带笑,眼里却有了泪意,“棒打鸳鸯还不容易么,难的是留下另条路啊……君则,你当知道,有荣华者,必有愁悴,这世家不是好支撑的,这另条路也不是好留的。留了这路,添了多少兹扰自不待言,若这条路最终的结局,也不过如是,那我当年留这路对是不对?”

对与不对,局外之人如何能评说呢?陆北霆的“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不是他陆弘景能评说的。他的父母一见燃情,艰难相守,两年温存,半世离散,算是孽缘吧,打旁人眼中过,那便是“贪著色相,不得超脱”,可他们祖孙二人知道,远不是那么简单的,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当中的难言之处,陆太夫人才咬着牙给这对鸳鸯留了另条路。

只是不知这路后来居然岔出了更多的歧路。这是当年万万想不到的。头一条歧路,是他母亲伊布尔罕的异母兄弟,那个后来成了海寇头子、祸害了整个东南边岸的狠人。他追到陆家来过,找陆太夫人要人,要不来了,还在帝京赖过一阵子。其实他与伊布尔罕,哪里就到了姐弟情深的地步了?他上门讨要的,估计是份人情,拿了这份人情,他转头便出了西海,到东瀛岛上搭起了巢穴,杀人越货、欺男霸女、堆金积银、醉生梦死,坏事做尽了的人,既不见他遭“现世报”,也不见他过得有多快活。头几年他居然还敢上门送金银宝货,听闻陆家找回了陆弘景,还派人送了一份“舅爷礼”,不过都让陆太夫人挡了回去,一再再三的,许是有了自知之明,渐渐便不来了。这类尚且知道遮掩的,还好打发些,真正不好打发的,是那万里黄沙中的异族,那等人开化未久,天地君亲尚且不放在眼内,何况男女。燕然这条歧路,早前陆北霆是不知道的,不然断不会把伊布尔罕托付给他。因当年陆北霆与伊布尔罕能从大食脱身归返庆朝,大半是燕然的功劳,依着常理,谁也不会朝那头想的。后来他对他到不了手的那份惦念到底亮到了明面上,两边决裂。陆北霆匿迹江湖之后,燕然到陆家来过,还不止一次,是年年都来。陆太夫人明话暗话都已说尽,到了后来索性不见他了,他还来。

这么些年当中,两边明里暗里博弈着,各有输赢。陆弘景现如今还能好好地在虎牢关当他的“丘八”,陆北霆必定是付出过代价的,极大的代价。燕然或许早就动过把人掳去,逼他就范的心思,但却终于存了顾忌,迟迟没有动手。陆北霆或许也曾想过如何才能把陆弘景全须全尾地从这异族手中抠出来,也有过动作,只是没有成功罢了。

陆家人不会想到这异族人的“情热”竟能到如此地步——先是在黄沙中掘地三尺,生生掘出伊布尔罕的尸身,用了二十来年做出一具能言能动的凶尸;后来又用半张好脸换回陆弘景一条命,满指望陆北霆过来领他人情,真是机关算尽。陆太夫人不愿把话攀扯到这笔糊涂账上,便只挑拣她愿说的来说,其实经过这段时日的遭际,加上明里暗里的查访,三变已大致拼凑出一段不那么美好的前尘旧事,他顺着线索捋过来,心内五味杂陈,并且已有些认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命”。年少时节的跳腾与意气,似乎随着岁月一点点消解,现下别说对着阿祖了,对着龙湛他都很难像七八年前那般撂狠话。

“阿祖,君则已向朝廷报了丁忧,这段时日……便、便就在家中守着……”三变不好评说自家父母,便转了话头,但这话头转得突兀,他又有些心虚,这时只好垂头,不好再看陆太夫人。

陆太夫人定眼看了他有一歇,才接口说道,“怕是要夺情的吧。现下大小金川的兵事正是胶着之时,朝廷是不会让你一气儿歇上三年的。”,说完了这个,似乎又无话可说了,沉默有时,她说他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先去洗落风尘,缓过来了再谈以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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