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洒扫的宫女们惊觉槐树的叶片黄了。碎金般的落叶漫过整个宫城,又是一年中秋将至。
“小主快看!”琉璃踮脚接住一片飘落的桂花瓣,鼻尖轻嗅,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情,“桂花真香啊。”
祝明月立在树下,她抬手轻触花枝,惊落了满树桂花,香雪似的铺了一地。她瞧着琉璃眉眼弯弯的模样,不自觉莞尔一笑:“秋天来了。”
笑容之下,藏着些许恐怕自己都不得而知的落寞。
四季更迭,变幻莫测。那场曾搅得后宫天翻地覆的纷争,转眼间已过去了几个月。
方潋晴死在了夏天的尾声,皇后为此大恸,自此称病不出。除她们之外,旁的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一切又归于平静。
“小主,这几日风大,院里的桂花怕是撑不了多久,咱们多收集些,让小厨房做桂花糖,好不好?”
琉璃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琉璃一边说着,一边把裙摆兜起来,小心翼翼地将石阶上的桂花拢进去。
祝明月抬手宠溺地点了点琉璃的鼻尖,笑语盈盈:“好,等做好桂花糖,给陛下也送些尝尝。”
“那再好不过啦!”琉璃听了,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蹲在地上更起劲地拢着桂花,裙摆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金黄。
暮色下,祁宴在众人的簇拥中穿过宫门。
自她“小产”后,祁宴对她的愧疚之心愈发深重,为此这些时日便常来揽月阁看她,今日也不例外。
祝明月匆忙带着琉璃快步迎上去。二人屈身行礼,她声音清脆:“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祁宴这才回过神,忙上前双手扶起她,目光在她脸上久久停留。
这段时日,她竟消瘦了这么多,好不容易圆润一些的脸颊,如今又凹陷下去,身型弱柳扶风,让人见之怜惜。
“不必多礼。”祁宴走上前,他轻轻握住祝明月的手,触手一片冰凉,“朕来看看你。”
祝明月抬眸,撞进祁宴关切的眼眸里,笑吟吟道:“原想着收集些桂花,做几样陛下爱吃的点心,没想到陛下竟亲自来了。”
二人步入揽月阁,小桃早已伶俐地摆好茶具。白釉茶盏中热气升腾,茶香四溢。
祁宴轻抿一口茶,茶香在舌尖散开,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桂树上:“揽月阁当真是钟灵毓秀,一方天地间花木如此茂盛,比起御花园,倒是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灵气。”
“多亏陛下恩典,派人栽了梨花、桂花,加上原有的桃花,如今枝繁叶茂,四季都有花香。” 祝明月含笑道。
春日里为她栽梨花,秋日里为她栽金桂,揽月阁倒是像个小花园。
“朕就知道你喜欢花草,你若欣喜,再好不过。”祁宴的指尖带着融融暖意,轻轻为她拂去肩头飘落的桂花,温柔如水,“明月,今夜朕命御膳房带上些好酒好菜,在此对月小酌如何?”
祝明月垂眸浅笑,声音婉转:“有陛下相伴,便是粗茶淡饭,臣妾也欢喜。”
夜色渐深,揽月阁庭中设宴,祁宴执起祝明月的手,慢慢踱步至庭院中央的石桌旁。
月光倾洒而下,为庭院铺上一层银霜。
琉璃适时上前,为二人斟酒布菜。酒盏中的梨花白泛着琥珀光,馥郁酒香瞬间在庭院里散开。
祝明月端起酒杯,对着月光轻轻摇晃,酒液在杯中泛起层层涟漪,宛如流动的月光。
“陛下,这杯酒,臣妾敬您。”她徐徐起身靠近祁宴,眉眼含情,“祝陛下宏图大展,江山永固。”
“好!有佳人如斯,六宫粉黛皆无颜色。”祁宴欣喜一笑,与她举杯相碰,清脆声响在庭院中相散。他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间滑落,暖意瞬间蔓延全身。
祝明月唇角扬起笑意:“有陛下在,往后岁岁年年,揽月阁的中秋,都不会冷清了。”
祁夜温柔笑道:“待到来年春日,桃花盛开,咱们就在这树下设宴,饮酒赏花,可好?”
梨花白味虽甘甜,可酒劲很快蔓延上来。祝明月不胜酒力,此时更是脸颊绯红,醉眼朦胧。
她依偎在祁宴怀里,仰头望向枝桠交错的桃花树,娇声道:“定是极好的。想来那时候,漫树桃花灼灼,再摆上几坛美酒,该是何等惬意。”
祁宴低头看着怀中笑意盈盈的祝明月,月色如水,温柔地洒在她泛着绯红的脸颊,勾勒出柔美又动人的轮廓,美艳中带着几分楚楚动人。
心尖像是被羽毛轻挠,涌起无尽柔情。
她实在是特别,就如同照着自己最喜爱的模子长得一般,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温软可人。
只可惜,太完美了。越是这般毫无瑕疵的完美,越是像是精心雕琢的假象。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恰似镜花水月,美则美矣,却遥不可及。
他指尖顺着她鬓角滑落,停留在她温热的耳后。
温柔缱绻的背后,更想读懂她的心。
二人悄声闲谈着,气氛旖旎。祁宴指尖轻触祝明月的发丝,语调看似漫不经心:“你父亲近日呈上的几份折子,见解独到,剖析时政入木三分。想来他在家中,定是对子女悉心教导。你小时候,他是不是常督促你读书识字?”
听闻此言,祝明月动作一滞。
这是何意?陛下绝非信口闲谈之人,莫不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斟酌片刻,面上浮起略带苦涩的笑,抬眸望向祁宴,决意先示弱:“陛下有所不知,臣妾并非一直在祝府长大。幼时,臣妾贪玩迷了路,与家人走散,流落街头。那时年纪尚小,又目不识丁,根本寻不到回家的路。”
祁宴眸色一沉。原以为她生于高门,尽享荣华,未曾想还有这等遭遇。念及此处,他眼中满是怜惜:“竟有这等事?那后来呢?”
祝明月垂下眼眸,心酸涌上心头:“饿了便捡他人丢弃的食物,平日里便乞讨为生,还时常遭其他流浪儿欺凌。好在慈幼局的嬷嬷发现了臣妾,将臣妾带回了慈幼局。”
“在慈幼局,日子亦不好过。”祝明月声音发颤,“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劳作,吃的是粗茶淡饭,冬天没有厚衣庇体,手脚生满冻疮。但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必再四处流浪。”
祁宴心疼不已,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难为你小小年纪,就经历了这么多磨难。”
“就这样,臣妾在慈幼局长大,直到十几岁,祝家的人四处寻访,才将臣妾找回。”
说到此处,祝明月已泣不成声,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祁宴心中一紧,原本盘旋在心头的怀疑瞬间消散。他将祝明月紧紧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明月,是朕来迟了,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往后,朕定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祝明月靠在祁宴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佳人在怀,祁宴望着怀中梨花带雨的祝明月,那些怀疑顷刻间便烟消云散。
而他怀中,祝明月眼角含泪,神色却未有半分悲伤,只带着些冷厉。
酒意微醺,祝明月双颊泛红,祁宴握着她的手,两人沿着揽月阁内的小路徐徐踱步,不知不觉便来到窗边。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满园花瓣随风落下,唯有一颗桃花树枯瘦如柴,突兀地立在窗边。
祝明月忽而驻足,皱起眉头。几缕微弱的月光艰难地穿透枝叶,照亮了树下一丛色泽诡异的茎叶。
“这是何物?”祁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树根旁生长着一株叶片狭长、形状怪异的植物。
祁宴眉头紧锁,他伸手轻轻拨开周围的泥土,只见深紫色的叶片宽大,顶端开着形似铃铛的明黄色小花。夜风吹过,直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奇香味。
“陛下别碰!”祝明月瞧着祁宴愈发凝重的脸色,心猛地悬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发颤,“陛下,难不成这草有问题?要不,臣妾这就传太医过来!”
小桃闻声而去,不多时,符杨脚步匆匆地赶来。
他来不及喘口气,便快步走到桃花树下,俯身细细观察草叶的纹理,面带犹豫。
一时间,桃花树下一片死寂,众人屏气敛息,无人敢作声。唯有夜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此草名为钩吻,又名断肠草,全株有毒,且毒性极强。”
半晌,符杨才站起身,声音发紧,“若长期处在这毒草附近,吸入其散发的毒气,毒素会慢慢侵入人体,起初或许只是乏力、咳嗽,日子一长,五脏六腑都会被侵蚀,危及性命。”
“如今这草竟被连株栽于揽月阁内的桃花树下,这样一来,整颗树都会被腐蚀,又因桃花花期已过,才不引人怀疑。”
这幕后之人,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此树正栽于娘娘窗前,娘娘日夜在此起居,与这毒草日夜相对。若不是娘娘机敏,及时发现,恐怕早已......”
“早已什么?”
“毒发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