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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旧月纪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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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知琛走后,姜予就一直在洋房里闲逛,偶尔停下来心情很好似的哼着调拿起把园艺剪刀给几株绿植来上几剪。

她也没盯着时间,夜便追着月来了。眼瞧着屋子暗下来,姜予系开束着窗帘的结,月光在天上一闪便又被乌云掩埋。

即使她与自己的家人朋友不在一个年代,哪怕相隔了一百年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却依然望着同一轮月亮。

“不过是月圆人不圆罢了。”以前她的奶奶说着这句话边整理着针线盒,而年幼的她不解其中味。

姜予转身想摸着找开关,寻思着开灯让屋子亮堂些。在昏暗的视线里,她全然未觉季知琛此时在她身后已有一段时间了。

姜予突然感受到一阵风在她耳旁吹了口气让她耳朵直发痒,她在反射着月光的白色开关上瞄到这家里还有第二个人!她一瞬间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季知琛感觉到姜予的身体在颤抖。他俯身贴近她的耳畔开口道:“别摸了,今天停电。”

姜予听见这声音后反应过来,原来是季知琛。全身竖着的汗毛一下子全蔫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有些恼。

“你回家怎么没声音的?故意吓我?”姜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朝他肩膀一拍。

有点解气,差不多能解半分。

季知琛低低笑了声,姜予懒得再去打他几下子。看着他将蜡烛插在烛台上点燃,烛火如琥珀般跳动,牵动着周围的空气。

她看着那火苗橙红红的微微摇曳着,心里顿时暖了些,至少不再那样暗自忍耐着焦灼的孤独。

“怎么个月圆人不圆?我管不着月亮的阴晴圆缺,但我一直在,你需要我,我便在。”他的眼神毫不回避地盯着她,澄净清明。

姜予心中滞涩,眼眶泛起酸意,而后脸上又泛起漫不经心的笑:“我还不能惆怅一下了?想过中秋节了而已。”

“以后的中秋,都陪你过。别去在乎什么月亮了,月亮不重要。”

“没想到你还怪会说话呢。”姜予这次拍他的肩动作很轻柔。

她知道自己没有几个和他在一起的以后,但她很明确的得知自己当下的感受便是幸福。

姜予没有弟弟,不过有这么个弟弟的感觉倒也不错。

季知琛沏了杯柚子热茶给她,姜予看着他们二人的影子被月光钉在墙上,扭曲着延长。

“明天去百乐门。“季知琛打破了这片刻沉默。

看来她和孟鹤雪期待的重头戏来了。姜予换到姜予墨的角度思考,季薇薇是他们的姑姑,怎么也不能不清不楚的死了。不过姜予墨倒真有可能是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的。

“你有头绪了?”

“查查账本便知道了。父亲多笔银元流水是打给了季薇薇的。”

季知琛下午去了趟中央银行,他想查个账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翻着账房先生捧上来的账本,一笔笔的银元毫不吝啬地打给了一个他素未谋面的姑姑。他心中的复杂程度比姜予更甚,毕竟他是季庭宣亲生儿子。

“我开始期待明天了,睡了。”有关系和后台路就是越走越通啊,她伸了个懒腰钻进卧房,今天能做个好梦。

次日天明,百乐门前。

今天的百乐门可比和鹤雪去的那次人少了不止一点,姜予在脑海中一对比顿感今日的百乐门人少的可怜。

“进吧,我包场了。”季知琛虽然有权利包下百乐门,但活动也不能太猖獗,也是为了避免引起政府注意,省下些不必要的麻烦。

……那她和孟鹤雪费尽心思混进去下午茶会是为了给自己练胆么?用人恨晚啊。

整个百乐门几乎空无一人,除了他们二人,还有个带路的侍者。

“钟晚意的后台梳妆房在哪?带路。”季知琛依然是那样不近人情的冰冷语气。

侍者听见“钟晚意”的名字后声音都有些发颤,却只敢低头带路,不敢多言。

姜予在季知琛右侧小步走着,看来这儿的人对于钟晚意的死颇为忌惮。那便是她惹了不该惹的人。

不过她看起来是那么十恶不赦让人畏惧的人么?

“季先生,季小姐,到了,这便是钟晚意的房间。”侍者顾不上额头冒的一层冷汗,用一把挂着号牌的黄铜钥匙拧开了眼前的木门。

“小的在外面候着,如您二位需要请随时叫我。”他不再敢去看二人的眼。

这房间似乎许久没有通风透气,空气中满是尘土的味道,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布置的倒十分雅致用心,姜予隐约感觉到季薇薇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季知琛有些闷热,他扯开绣着金线的西装领口,姜予和他的目光汇集在梳妆台桌面摆的一个檀木箱子上。

他指节扣在檀木戏箱斑驳的锁扣上,梳妆台前的木头霉味还混着脂粉香。数年前季薇薇的梳妆镜还映着今日晴好的阳光。

门口的侍者颤微微开口:“早些年钟小姐还在世时,百乐门的账房先生说大先生每月十五都来付银元给钟小姐。”

姜予捏起掉落在地还剩半截的胭脂笔放回桌上的凹槽处,悠悠开口道:“某种角度上来说,父亲真真是个情种。”她心里有数,现在的季知琛心中不知怎么个翻江倒海法呢,毕竟她是养女并非季家亲生女儿。

亲爹和姑姑搞一块去,再改改人设她就当看场《雷雨》了。

季知琛未作任何应答,回应姜予的只有戏箱锁扣被他用匕首挑开后的落地声。

戏箱里除了一些生锈的珠钗首饰,还有个暗格。他打开它,里面躺着猩红剪纸裹着的一本简陋的日记,日记是几个本子缝合钉在一起的。

纸张都有些脆了,须小心着翻看。

第一页只有一句话:我以为日记是我治愈岁月的一味药,实则是深不见底的伤口,翻开一次,便撕裂一次罢了。

日记很厚,虽然季薇薇不是日日都写,但日期之间相隔不算太长,还算连贯。

姜予轻翻着一张张泛黄的纸页,民国元年三月初七的字洇着水痕:庭宣哥说等我满十八岁就带我去巴黎,难道那些洋人就不会唾弃鄙夷我们的感情吗?可我们又如何去巴黎呢?两个人一直无依无靠的活着,我不想让庭宣哥和我一起再错下去。

民国元年三月初十:我的不告而别,我独自离去,但我更想让庭宣哥能坦荡的活在太阳下,如果有来生,我终于可以有勇气大大方方去牵你的手走在莫愁路上,一生莫愁。

民国元年四月初五:我用一袋面从一个老妇人那儿换来了个女娃娃,就叫她予墨吧,我没文化,但希望予墨能活出她想要的样子。娘姓姜,那予墨便随娘姓吧。哥哥,我不再是孤单一人,你过的还好吗?

她险些将那页纸撕裂,姜予墨是季薇薇拉扯到大的,她是姜予墨的养母!那样动荡不太平的日子里,她没法去想象季薇薇活的该有多不易。

……

民国元年十月…姜予看不清字迹了,她不忍细读,季薇薇的字工整,一排排写的小小的,她视线被泪水模糊一滴滴晕在她的字上,这是她在从未经历过亲人朋友的生死离别情况下流下了她二十来岁以来尝过最咸的一次眼泪。

每一页都有姜予墨,季薇薇将留给自己的口含银卖了补贴给她们二人的生活支出。姜予知道,口含银是旧时女子下葬时口中含着的一块银子作为自己的陪葬品。

民国十年七月:庭宣哥找到了我,没想到再见到他时,他已经是青帮赫赫有名的人物了,他已经有了家室,原来一直在夜中走不出去的人是我。哥哥早就只留下我一人,我至今未嫁。他见了予墨,他说,予墨来给他养。

民国十年八月初九:如果他能给予墨更好的生活,那我不配再拖累她,她终于能吃好多的肉和桂花糕。再见,予墨,不要忘记我,不记得娘也没关系,娘不会忘记你。

民国十二年三月初一:最近结识了位督军,他总来饭馆喝酒,我只知道他姓傅。他说我生的漂亮在饭馆忙活太可惜,不如去百乐门竞选歌女舞女。我承认被这位傅督军的话说的动了心,我不想一直默默无名,即使没哥哥那样厉害。我不想一直接受哥哥的钱。这些银子他会花给我,更多的会花给他名正言顺的夫人吧。说不嫉妒是假的,可我半分资格也无。我用庭宣哥打给我的银元买了些西洋语书学学,从右往左标着音译,要是早会些就能给予墨起个洋名呢。

民国十二年五月三十:傅督军为何一直帮我呢?我真的就这样当上了百乐门的头牌歌女,他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呢?这百乐门的霓虹灯照在人身上是冷的。

民国十二年六月十二:原来督军是想借我这头牌歌女的人气去结识一个军官罢了,那军官次次都来听我唱曲。就算是还给傅督军的恩情吧。可是哥哥,我活的好冷。

民国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我大抵是活不长了,从他们口中提到了哥哥的名字,他们能让我听见走私鸦片这种事,想必也没想让我活下去。哥哥,予墨,我没怨过谁,只希望你们都好好的。

日记至此没了后言。

姜予的泪痕涂满了整张脸,她想要压制失控的情绪,呼吸却都带着轻微的颤抖。

季知琛的眼睛干涩的生疼,眉心紧皱着抱紧了姜予。姜予的泪水湿透了他心口处的衣裳,她抓着他的袖口指尖微白。他轻柔着摸着她的头,低声喃喃:“姐姐,不哭……”

姜予轻轻啜泣,声音细微而破碎:“我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神湿润泛着红。

“一定。”他伸手抹去她的泪水,声音冰冷而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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