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只请了两天的假,操理完我爸的后事,第二天就要去上学。
那天我连早饭都没吃,拿着自己的书包就骑了自行车往外走。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等在平西巷口的大榕树下面,是陈州。自从上次我们吵完架之后就再也没有一起上过学了,现在看见他这样,还怪陌生的。
陈州看见我,第一句话是:“谢羌,你胳膊又细了。”
“是吗,这两天我吃的还挺好多的。”我信口回答道。
早上的平西陷在一阵光影里,阳光穿透薄薄的晨雾照在我们身上,凉凉的,像是露珠结成之前的形态。
他又对我说:“昨天,我听见你和你妈吵架了。”
也是,我们两家就隔着一面墙,这边有个什么动静,那边立马就能听到,我们昨天那么大声的吵嚷,他肯定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是陈州也不晓得给我们留点脸面,就这么直愣愣地说了出来。
我也懒得隐瞒,于是告诉他:“嗯,前不久我中午回家,正好撞见我妈出轨了。”
“当时我就站在客厅,听见他们在里面做那些恶心事。”我边骑车边说,陈州控制着速度,一直跟在我身边,“你知道我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吗?我真想闯进去,问问她怎么对得起我爸。可是我还害怕,怕这层窗户纸被我捅破了之后我们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可是我没想到,我爸会出事。”
谈起我爸,心里就好像被一块石头堵着,闷在胸口,时刻提醒着我,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陈州闷头在我身边骑着车,他一向不怎么会安慰人,我也不期待他说出什么好话,干脆换了个话题,问起他:“你爸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医生说那条腿好不全了。”
我也不会安慰人,听他说完之后也说不出什么舒心话:“那放学我跟你去看看你爸吧。”
“好。”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到学校停好车一起上楼,等上到四楼要拐弯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对我说:“谢羌,好好的,我在这儿呢。”
我想故作潇洒地扯一个笑出来,但嘴角就是僵硬,实在没办法,只能点点头作罢。
陈州看了我很久,朝我走来,很轻很轻地抱了我一下。
我嗅到他身上未散的洗衣粉味道,淡淡的薄荷香,在他身上纠缠出了另一种气味。我真好奇,他什么时候长的那么高,我居然只到他的肩膀。
“回去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说,转过身来鼻子却忽然一酸,我真想我爸,我真想我爸。
我回来的时机并不巧,正好赶上了月考,这和期末考试不同,是我们学校自己出题的小考,不用换班级,只需要把各自的座位拉开就行。
只是请了两天假而已,我的座位上就已经杂乱不堪,全是这两天发下来的资料和小测,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劣质油墨味,臭的要死。
我懒得再分门别类,上下对整齐就一股脑塞进课桌里,趴在座位上先补了一会儿觉。
我好像又梦见我爸了。
小时候我学自行车,我爸在后面帮我推,然后再偷偷放手。我一开始小心翼翼地蹬脚踏板,然后才开始慢慢大胆起来,最后彻底熟练。
我回头想和我爸说这个好消息,可是回头看过去,他早已经放了手,站在原地笑看着我朝我招手,像是在跟我告别。
没有他在后面为我保驾护航,我一下把握不住车把,从上面重重摔下来,我爬起来向他跑去,那么近的距离,我怎么都跑不掉。
“谢羌回来了?”
“她好像哭了。”
我从梦里面惊醒,晨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睁开眼,抬起头,只觉得一阵迷蒙,很多目光投在我身上,和我相熟的女同学已经忍不住问:”谢羌,你回来了呀,你两天都没来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并不打算隐瞒,可是话到嘴边,想起我要说的那几个字,“我爸死了”,眼眶就激起一阵眼泪。
我说不出口。
最后还是变成了:“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呢,我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可是告诉他们也没有什么用,只能换取到一些单纯的可怜。
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关注同学的八卦,班主任还没到教室,只是听见了脚步声就开始作鸟兽散,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等试卷发下来。
班主任走到教室,目光严肃地扫过台下的众人,看到我的时候,我很想忽略他眼里的同情,我知道他是好意,可那种不加掩饰的情绪还是刺痛了我。
我把头埋下,拿出笔袋里的笔,等卷子发下来就开始急匆匆往上写字。
第一场考试是语文,真讨厌,课外选读那里竟然是朱自清的《背影》。
我真想哭,可又怕泪水洇湿了试卷。
知道我爸去世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
中午的时候,款儿哥听说我回来了,就在门口等我放学一起去吃中饭,出了教室门,发现陈州正好过来找我。
款儿哥看见他,立马心领神会地冲我再见:“那我先走了,豆儿他们等我呢。”
“嗯。”我点点头,随后走到陈州身边,和他一下下了楼。
我们俩去了常去的面馆,老板见是我们,还哎哟地笑了一声:“好久没见你们俩一起来了哦,还是老样子吧?一份油泼面,一份炸酱面。”
“老样子。”
陈州说着,从柜台前拿了两瓶维他奶过来,插上吸管递给我。
“上午考的怎么样?”
“还成吧。”我拿出纸巾擦干净油乎乎的桌面,往旁边挪了下,给进来的人让位置,“语文还行,数学后面有两道大题的第二问不太会。”
“导数吗?”
“不是,是道证明题,还有几何。”
“回去我给你讲。”
“好。”
话题到这里实在是说不下去了,我也懒得再找什么新的,咬着维他奶的吸管看门外的人。
然后慢慢挪向陈州的脸,那张脸已经几乎褪去了孩童的青涩稚气,棱角愈发分明起来,更何况,陈州的身上还总带着和同龄人不相符的成熟老成。
这是说好听的,说难听的就是死气沉沉。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快要盖住眉毛,我伸出手,给他往上扒拉了一下。
“这头发该剪了。”
“回头找红姨去理理。”
红姨也是在平西住着的一家邻居,前几年死了老公,又没有孩子,拿钱开了家理发店,生意不错,平西的大人小孩都去她那里剪头发。
老板的面终于上来,我往里舀了两勺辣椒,拌一下就开吃了。
真奇怪,现在和陈州相处都有些不自在。
我闷头吃面,眼睛被辣椒熏出来眼泪,也不抬头,也不说话。
晚上放学,我把试卷交上去并好桌子,一出门就看见了等在教室外面的陈州,他的身材大约是极好的,就连校服都被他穿得有模有样。
一同出来的同学也看见了他,先是惊讶一下,再是低下头嘴巴贴着耳朵相互议论。
我不想听,走过去扯着陈州的手腕离开。
“你这么晚不回家你妈不会训你吗?”陈州一边开着自行车上的锁,一边对我说。
我冷笑一声,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这么刻薄:“反正都撕破脸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别这样谢羌,毕竟她是……”
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啪。”锁被我打开,我没回答陈州的话,把自行车推出去骑上就走。
他跟上我:“医院在那边。”
陈州很识趣地没有再提,带着我去了他爸的医院。我觉得空着手去实在不太好,就在医院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个果篮。
陈州笑我:“还挺客气。”
“毕竟是你爸。”
陈国涛叔叔的病房在十三楼,我们出了电梯,就听见病房里传来的争吵声。
我认得,是国涛叔叔和何芳阿姨的声音。
“陈国涛,你说说自从你住院以来是谁端屎端尿的伺候你,我白天在厂医院值班,晚上还得来照顾你,这几天我睡过一个整觉没有?我到底有那点对不起你,你这么对我,我欠你的吗?我问你我欠你的吗?”
“你出去问问,谁家老爷们病了媳妇不来伺候的,让你给我倒杯水你给我扯东扯西的不愿意,我问问你,就倒杯水,难吗?难吗!”
我手里提着果篮,有些同情地看了陈州一眼。和我想的不一样,他的神情淡淡的,好像里面吵架的两个人和他没有关系似的。
也可能是已经习惯了,不相爱的父母,每天回家除了冷眼相待就是争吵不休。
最后,病房里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何芳阿姨怒气冲冲地说:“能过过,不能过离!”
“离就离,谁不离谁孙子!”
这句话落地,我就看到何芳阿姨怒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看见陈州和我,她明显地怔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眼,然后接着脚步匆匆地离开。
陈州如常地走进去,陈叔叔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在看到我的时候才不得不装点礼貌:“小羌来了啊。”
“嗯陈叔叔,我来看看您。”
我把果篮放在他病床旁的桌子上,客套地问:“您还好吧?”
“哎,这条腿算是不中用了……谢羌,你爸的事,早晚会过去的啊。”
“我知道。”
陈州去找护士要了个塑料杯,接了热水过来给他,在递到他手中的那一刻说:“爸,我没生活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