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皇帝一边继续鉴赏童贯下江南为他收集的书法画作,一边与童贯对作品进行评价,而站在皇帝身边的秦桧占着地利的优势也就先睹为快,只是他的审美能力着实有限,无论哪副作品在他眼中都是好看、很好看、非常好看。
木箱里的卷轴渐渐少了,皇帝瞥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秦桧一眼,随即将目光落在了童贯展开的最后一幅作品上,又是一声感叹:“童卿啊童卿,不曾想你竟然将米襄阳的墨宝给朕寻来了。”
“这都是托陛下的福。”童贯笑道。
米襄阳?虽然他不知道历史上有谁的号是襄阳,但姓米的,书法好的他却知道那么一个,而且恰恰又是这个时间段的。秦桧眼睛一亮,他悄悄地探了个头过去,定睛一看,与书法家皇帝销瘦若骨的瘦金体相比,这幅书贴笔力雄健,使转灵动,字体宽展肥美,精神饱满,书贴上并没有落款和印章。
是那个人吗?秦桧犹豫了。
“桓儿,你如何看?”书法家皇帝转头看向长子。
“儿臣觉得,这幅行书小品虽仅寥寥二十八字,但又各具形态,变化无穷。这淡、墨、平几个字颇为浓重,而这故、人、好几个字又带着几分轻灵,两者却又颇为……和谐地融在一处。”赵桓认真地看了看那书帖,说道。
“这和谐二字用得甚好。”书法家皇帝点了点头,又瞥向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帖看而不作声的秦桧,“秦爱卿,你怎么看?”
“微臣是站着看的。”秦桧一脸正色地回答道。
“噗……”太子赵桓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朕何时问你站着看还是坐着看了。”皇帝瞪了秦桧一眼,“朕问你是如何看这书帖的?”
“微臣是用眼睛看这书帖的。”秦桧继续一脸正色地回答道。
“放肆,陛下面前岂能容你胡言乱语。”童贯面无表情地看着秦桧,怒斥道。
书法家皇帝摆了摆手,半眯着眼睛:“秦会之,休得在朕面前打马虎眼,朕是见过你的字,用笔率意自然,松脱舒畅,不滞不板,俨然也是自成一家,只是欠缺磨炼火候罢了。朕今日偏偏就要让你说上一说,你对米襄阳的这幅书贴是如何评价。”
童贯眉头微微蹙起,不再言语。
“是,微臣遵旨。”秦桧应了一声,他又提了一个问题,“微臣想问,这位米襄阳是米芾吗?”
“然也。”书法家皇帝点了点头。
秦桧的眼睛又是一亮,他咧嘴笑道:“陛下,方才太子殿下说米先生的字是浓重与轻灵相结合,微臣以为这话说的很对,微臣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词了。”就在书法家皇帝准备抬起龙足踹某人一脚的时候,秦桧又说道,“若实在要让微臣来说,微臣只能将这书帖比作音乐,这字比作韵律,浓重与轻灵的结合,呈现在臣面前的就如同节奏感十足的音乐。”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比喻,书法家皇帝不由得一愣,他垂下眼帘,抬手摸了摸颚下的三尺美髯,过了半响,他抬头看向秦桧,说道:“这次,就勉强饶了你吧。”
“谢陛下。”秦桧拱了拱手。
“哼,站着看的,用眼睛看的。秦会之啊秦会之,你这脑子转的倒是挺快的啊。”书法家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桧。
“是陛下教导得好。”
“朕何时教你这些了?”
“陛下不是给微臣赐封号为痞子吗?微臣这不是正按着陛下所教导的走么?”
“……”
一时兴起所举办的书画欣赏大会告一段落,新年宴会继续往下开着,四轮敬酒,起起坐坐鞠躬行礼四个回合后,宴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在太子赵桓与无须老者的陪同下,书法家皇帝返回后宫休息,正殿、偏殿和殿外的文武百官们也纷纷作鸟兽散,与秦桧一桌的赵家那几位皇子殿下再次向秦桧表达了他们会在大年初六结伴前往秦家拜年并一定要吃火锅和喝可乐浆子的意思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待他们几个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后,秦桧才长吁一口气,他抬手拍了拍脸,几杯酒下肚,脸也不由得发起热来,原本还热热闹闹的正殿如今安静下来,只有几个小太监在大太监的指挥下收拾着,他抬头望去,种彦崇站在正殿外。
秦桧从跪在地上抹着地的小太监身后绕过,道了一声辛苦后连忙朝殿外走去,他也没有注意到小太监在他走过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伙子发髻上簪着一朵紫色大花,格外精神,他见秦桧走了出来,连忙迎了过来:“秦大哥。”
“小种等我是有什么事吗?”秦桧问道。
“祖父让我在这候着秦大哥,他有些事情想与你说。”种彦崇笑眯眯地说道,待将祖父大人的交代传达完后,他话锋一转,“秦大哥,太子殿下可与你说了丸子的事情?”
前一秒还想着种老爷子找他到底什么事,后一秒听了这话秦桧就想抬脚踹人,他瞪了种彦崇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说了说了,到时候一定准备得多多的,让你们一次吃个够。”
“那就先谢过秦大哥。”虽然被瞪了,但好心情没有受到半点影响的种彦崇笑呵呵地朝秦桧行了一礼,“秦大哥,祖父前头等你,请随我来。”
“好。”秦桧理了理衣服,跟在种彦崇身后离开集英殿。
四下里一片空旷,虽然是艳阳高照,但耐不住风大,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吹起衣角,秦桧搓着手走到了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上的种老将军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老爷子,让您久等了。”
“不妨事,老夫如今这身子骨倒是扛得住这冷风。”种老爷子摆了摆手,“想当年老夫驻守边关的时候,那风比这可强劲多了,呼啦呼啦地还带着响。倒是你,年纪轻轻的,身子骨这么弱,要不过了元宵你休沐的时候到老夫府上来,老夫教你几招防身御寒、强筋健骨的招数。”
“嘿嘿……”秦桧嘿然一笑。
“找你也没别的事。边走边说吧。”老爷子斜了嬉皮笑脸的秦桧一眼,朝皇宫南门的方向走去,秦桧连忙跟了上去。老爷子进入了话题,“明日初二,是外嫁女回门的日子,老夫的两个女儿都随着夫婿在外,孙辈中也就只有彦崇的妹妹,但这丫头尚未及笄,也还没有选夫家。老夫想着昔日与王老相爷也算是至交老友,如今他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这孙女和孙女婿在京中,所以老夫与夫人商量着,若是臻娘子不介意,明日你夫妇二人就到老夫家来,权当回门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桧闻言微微一愣,人生第一次在古代过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以前在家里,母亲在的时候也没有听她说起过,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娶了个继母,也没有听说,他抬手挠了挠头皮,说道:“多谢老爷子的好意,这事我得回家与娘子商量一下。”也是老爷子给他提了个醒,否则他还不知道古代竟然有这么一个说法。
“老夫也见过臻娘子几次,虽说是她幼年时候,但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种老爷子也是一愣,“而且我家老太婆与臻娘子接触过几回,都说她温婉可人,未曾听说她是河东之狮呀。”
“我家娘子怎么跟河东之狮扯上关系了。”话音刚落,秦桧便明白了种老爷子话中的意思,他连忙说道,“老爷子,我这是与媳妇商量,征询她的意见,我可不是妻管严,我是爱妻牌的。”
种老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桧,甩了甩衣袖,将双手背在身后:“行吧,那你就回去与你家娘子好好地商量一下。来与不来,派人告诉老夫一声即可。”
“诶,好咧,多谢老爷子。”秦桧乐呵呵地说道,“也替我多谢老夫人。”
“嗯。”种老爷子点了点头,又换了一个话题:“听彦崇说你会做一种叫可乐的浆子?”
“……”
在绞尽脑汁地给这位精明似狐狸的老爷子解释了什么是“可乐”,并答应大年初二那天一定亲自给老爷子送那叫“可乐”的浆子后,在种家马车的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里,秦桧才慢慢地反应过来,看来他明日是不得不带着媳妇上种家了。
“郎君。”秦忠抱着一件大氅从不远处跑来,踮着脚尖替他披在了肩上。
秦桧打了个寒颤,紧了紧大氅的领子,转头看着面白唇红的自家小厮:“等很久了?”
“也不算久,何家两位郎君刚出来没多久。”秦忠搓了搓手,抬头看着秦桧,眨了眨眼睛,朗声说道,“郎君头上这朵花真好看。”
是花好看,不是带花的人好看。
秦桧闻言白了秦忠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当然好看了,这可是陛下赐的。”
“何家两位郎君头上也簪了花,我看着还是……”
“嗯?”
“还……还是郎君簪花比较好看。”
“嗯,算你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