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深处隐着条小溪,斗折似蛇形,花瓣纷纷沁浸入水,随着它潺潺自山涧奔出。山穷水尽之处,独独垒着一尊土包,既无立碑刻字也无修葺墙垣,就这般矗立在山水墨画之间,观潮起潮落,看风云变幻。
此间景色,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却澄清,倒是极好风水之地。
“孙丞相兢兢业业半生,到头来却换的孤坟荒冢安身。”岁欢的语气里,是打抱不平又是怜悯可惜。
见白谨落掀裙欲跪,孙承宣落目低语:“不必跪,这是衣冠冢,我只是想带你来看看。”
衣冠冢。
白谨落想,久闻丞相盛名远扬,当日海内鼎沸,孙丞相力排万难求康灵帝降甘霖以平息,本该换来名垂竹帛、功标青史的善终,可就是这样一位鞠躬尽瘁的老臣,得到的却是史官奉召提笔冠起叛乱之命,判臣文书断其无辜性命。
岁欢思索至此,仍端正跪呈,已国礼拜于冢前。
孙承宣动容感念,伸手扶她起来,不禁感慨:“当日见你落难再顾不得其他只想救你回来,看你为孝明帝和贵嫔娘娘所付诸的努力。我突然晃神,细想想白白生长至此,我却再不能为父亲做些什么。”
白谨落看着孙承宣的眸子,他是带着笑的,可岁欢能看见,他眼中漫天飞花的景象掩盖下,是荒芜凄凉的黄沙大漠。
“不,孙丞相最想做的事情,先生已经为他达成了。”
“也对,”孙承宣点头,说:“戎马征战,入朝安邦,我也算不负父亲苦心。”
“不是,”白谨落轻轻搭上孙承宣手腕,略带安抚,说:“你的欢愉康健,便是父母所求。先生如今已然顶天立地,可孙丞相盼望的就是你平安长大,他心愿已经得遂,你完成的是他最希冀之事。”
孙承宣的目光留在岁欢身上,她发髻钗环之间不知何时落得片花瓣。
父亲的离世,孙承宣并不是一时恫容怔忪的。他当时看不懂父亲的苦心,甚至有过责怪和质疑,质大燕的时光里,他总会疑惑,孙承宣以为父亲甘愿命他不远万里赴燕受困,或许并不爱他。
可过来许久后才明白,触龙所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的含义。父亲的离世,不是哪一个雨夜里的倾盆滂沱,而是淅淅沥沥浸湿了自己的一生。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孙承宣看着父亲为自己纵横谋划甚至付出生命,他连道谢的资格都被剥夺阻止,他唯一能做的,是学着父亲的样子,庇护身下的影子,为族人抵挡风雪。
岁欢跟在他身后,真真切切感受到笼罩着孙承宣的苦痛。
“先生。”
听得白谨落唤他,孙承宣是挂着笑意回头的,轻答:“我在。”
白谨落上前,认真言说道:“我想用先前欠的心愿。”
心愿?
孙承宣思索一番,明白她的意思,之前生辰未来得及许的愿望,岁欢说此刻要弥补回来。
他点点头,说:“好。”
孙承宣正盘算着,此处最近的街市距离几何,却觉手腕再度温热,眼前人眼里掩映花瓣裹挟星辰,她说:“我想你开心。”
“什么?”
“先生,岁欢的愿望是我想你开心。”白谨落嘴角弯弯,眼神格外坚毅。
孙承宣竟突觉鼻翼发酸,他侧过身,心绪复杂不知从何言说,只这一瞬他感觉先时对她的利用监视之心,拽着自己成了千古罪人。
“岁欢”孙承宣轻问:“累吗?”
他并不想遵守舅舅的吩咐,要岁欢九死一生厮杀出生路,他只希望能一如初见那般,她还是满脸笑吟吟,无忧无虑的放风筝。孙承宣想,若能得此心愿可遂,苦难他都愿担负。
白谨落侧步进入他的视线,待孙承宣低眉看她,方在脸上将笑意堆起。
岁欢摇摇头,说:“为国为父,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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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宴百官,南岐亘古如此。
秦晞服过药丸,便感困倦也就垂帘落帐歇息下来,再睁眼已是近黄昏。
观棋捧着衣衫来伺候其洗漱更衣,一炷香不到秦晞就妆扮完毕,跨门去赴百官宴。
“站住。”秦善周身有酒气,踉踉跄跄先她一步跨门打算上马车。
“作甚?”
“你去哪?”秦晞双手交叠方在腹部,冷冷注视着他。
秦善潜意识里,是惧怕秦晞的,见她这副神情,虽是语气吊儿郎当,但还是做出答复。
“赴姑母的宴席。”
秦晞自鼻子中发出嘲讽,说:“这是百官宴,你官拜何处?”
“秦晞,”秦善恼怒,说:“你就如此看不起我?百官宴又如何?我秦伯良是端端正正的皇族血脉,不像你...是捡回来的丧家犬。”
“哦?”秦晞款步下来阶梯,横眉对上秦善,问道:“可秦少,你要清楚,没有本官的令,你踏不进皇城一步。”
秦晞眼里染上讥讽,说:“我倒要看看,秦少是不是还如泄露春闱试题那般,有坑害人的法子能让你滚进去讨残羹剩饭吃。”
“你!”秦善气急,可又辩无可辩。
“秦少,擅闯皇城禁宫,枭首示众。”
秦晞推开本就因醉酒站不住的秦善,不再管他如何叫嚣丢人,扬长而去。秦善看着消失在黑夜影里的马车,眼底的狠戾浮动面上。
马车行至暗口却勒步,观棋谨遵秦晞吩咐下车去往吴府,只秦晞独自去赴宴。
这些日子来,探子一报再报,都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孙承宣的踪迹如此固定,她悄搜过所有太尉往来频率高的地点都无果而反。可秦晞不信,高岭之花能堪堪入凡尘。眼下只有吴府一处来不及搜寻,而今夜是最佳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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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欢端坐在太师椅上,描摹着孙承宣才送来的字帖。素商带着寒酥去取前些日子白谨落新裁的衣裙,留下伺候的小丫鬟,已是疲乏打盹,摇摇晃晃立在一侧。
白谨落见她捧着茶水,唯恐她不小心洒落,污坏孙承宣的字帖,开口轻声道:“夜深了,你下去歇着吧,写完这首,我便也该安置了。”
小丫头依言退下。屋内烛光也唯唯亮着书案、床榻两处,岁欢正百般入神临帖,噔时只闻房檐之上零零落落响动,她随即置下笔墨,腕处藏着袖刀靠近门扉。
脚步声渐进,窗沿处也浮动黑影。
白谨落不觉凝眉全神贯注的听,黑影隐在门上,愈来愈大。满屋寂静,岁欢只听得到砰嗵心跳,她握紧袖刀抬手拉紧警戒弦。
“公主,是我。”
直到辨别的何屹声音,白谨落才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么夜了,来作甚?”岁欢开起一条缝,放他进来。
何屹皱眉,有些迟疑。
白谨落警惕的听着四周动静,瞟到何屹神情,只说:“何苦吞吞吐吐,速速说来。”
少年突然跪下,抱拳请命:“臣想请公主向孙太尉要一副帖子,准臣投军去。”
投军是好事,搏得功名就是新生,白谨落这样想。
“投军自有招募告示,你得消息去便是,又不是捐官要帖子作甚?”
“公主有所不知,”何屹抬头,说:“这兵部招募新士兵,是要核查三代,臣...没有三代供他查看。”
白谨落一顿,不觉有些心疼,语气也软和起来。
她扶起何屹,踌躇许久,才答复:“我且试试,你五日后再来,那时成与不成,自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