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危险感，随着愈发靠近门口的褐红人们而逐渐攀升。

过分宽大的衣袍仿佛模版一般，将身处其中的人类塑造地过分相似，偏偏祂们连半点声息也无，恍若失了灵魂的躯壳，唯得尸行僵走。

而领头的，虽套了身洁白的衣袍——不，那人类褪去了上半身的束缚，将白袍松松挂在腰间，只留一件干练的深褐色短马甲，半隐在那对环于胸前的虬结臂膀。

但不得不说，细腻的布料与裁短的款式、蓬松的长裤并不匹配，甚至因为血渍而模糊了其上的精细纹路，实属暴殄天物。

更别说那白衣堆叠腰侧，被垂落的双手拂开几许后，露出的一丝锋刃冷光。

“很荣幸见到您，真言的小殿下。”

迎来的领头人类面相年轻硬朗，看着不过刚成年，还留着一头束至脑后的粗野发辫。

因而哪怕扫来的乌黑眼眸中满是锐利的审视，他的笑容也并不会令人感到虚伪，反而有几分热忱在里面。

但真正令漓感到惊奇的，是人类小麦色的肌肤。

毕竟，在漓闯荡暗界的两年内，他可从没在人类身上见过惨白和玉白以外的肤色。

但人类可不管漓怎么想，在简单确认过尼刻的随从后，拨了下粘在右面的单辫，遂开始了自我介绍。

“我是「巴克科斯」，百堂的将军。虽然同时也是永常的一员大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巴克科斯」嗤笑一声，浅张的嘴角里探出一枚尖尖的虎牙。

“谁管那劳什子的大主教，我只听「提基」的。”

闻及至此，黑狼面具后的一双蔚蓝眼眸不禁微眯。

百堂的管理独立于永常？那这些年的锁城也可以解释了。

“在下知道殿下您此行的目的，也确实想尽快带您入城。”

看态度，百堂应该也不会太艰难……嗯？

寻着那锐利的凝视，漓抬眸望去，正与一双含着浅笑的乌眸相撞。

“但百堂的规矩，您应当是知道的。”

在那混沌乌眸的中央、在那轮浮转的晦暗残月之下，是灼灼燃烧着的冰寒杀机。

“我们百堂，从不欢迎光之子。”

就仿佛触动了某一开关，原本如幽灵般死寂的红袍人们缓慢地昂起头颅，整整齐齐地将视线聚焦于那名所谓“光之子”。

一双双空洞的眼睛自宽大兜帽下显露，但那分诡异的脆弱仅维持了一瞬，便尽数凝实为可怖的戾气。

偏偏此等戾气，并非低劣的狩猎欲望、抑或自视高等的蔑视……

而是放在同等位置上的、极度扭曲的仇恨所演化的憎恶。

这也是漓颇为汗颜……不，已经触及心悸的程度了。

收回前言。

停滞片刻，漓就稍稍侧身，单手按在心口，向尼刻虚欠下身。

在百堂行动，必须十二分谨慎。

掩在戎黑长衣下的少女并没有回应。

但不妨碍漓抬手按住左耳廓上的银质耳环。

光至暗的转变，于漓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

但实际上，漓从未刻意在生灵面前展示这一过程，也很少有生灵能够清晰意识到他的转变。

即便有，绝大部分也仅仅会将其认为是错觉。

所以，当狼面的眼部向两旁消散，人类将军与那双无机质的银眸正相对时，他愣了将近半分钟。

从尚能压抑的震惊到审视，再到沉思，最终陷入难以控制的自我怀疑，「巴克科斯」盯着漓的目光是彻底陷入了呆滞，连他的眼何时被遮住了都没能注意到。

“我是影之「墨」，尼刻的合作者。”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还请多关照。”

压低了的清冷嗓音夹杂着些许警告意味，终于将「巴克科斯」的神志给唤回了几许。

眼角浸着冷汗，用力眨了两下，人类才终于在酸涩中清醒过来，将僵硬的嘴角牵出个弧度。

“原来是「影」啊，早说，都是误会。”

魁梧的将军艰难地复述着场面话，就扬起大手、让出道路，将尊贵的来客向里引去。

以帽掩面的少女沉默地迈开步伐，不明就里的迎接队伍麻木地围拢周围，狭关投下的阴影步来又退却，坚持着好客原则的将军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寂静中，漓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左侧。

「索尔达特」，始终笼罩在灰袍中的人类，一如既往地神秘而平静。

但他注意到了。

方才「巴克科斯」的世界观受到冲击时，求证一般看向「索尔达特」的目光。

*

当沉重衣袍拂过微凹的街沿，会掀起一片褐黄的细沙。

赫红的石基上稀疏散布着些矮平褐房，陈旧且寂静，道路却很新。虽然并未铺设砖块之类的设施，但相较于路旁的裂缝与坑洼，显然是特意夯实过了。

暗色尘流追着衣摆扬起一个小小的浪花，又在朦胧天光中沉淀安伏于赫石。

道路连接着一个空旷的广场，中央嵌着座不小的银质圆盘。百堂的空气中含沙量偏高，所以只门口耽误的那么一会儿，就蒙上了一层浅浅殷沙。

这个圆盘，应当是锚口。

暗界的城区很少能看见交通工具，正是因为每个城区建立之初，就规划出了完整的传送系统。锚口便是传送系统的基底，同时也是能够决定通道方向的「器」。

不过，影虽然能在两界行走，却并不具备使用锚口的资格。

所以在看见尼刻无视「巴克科斯」的清扫请求，径直走向锚口的时候，漓果断地大步跟上。

然后在锚口外标着的一圈白线处被拉住了。

扣在小臂处的手劲道很大，漓的防备又不重，因而一下便被扯出了队伍。发顶放松立着的一对狼耳骤然绷紧，随着漓偏过头而不悦地弹了下耳尖。

怎么又是这家伙……

漓盯着「巴克科斯」的目光相当不善，可这名人类大将似乎毫无察觉，反倒自来熟地勾住漓的肩膀，满面都是诚善笑意。

“小殿下是要去和「提基」谈事情，你一个「影」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额，虽然确实是这么个说法……

面对肩上向后拖的力，漓没有推拒过多，但这一走，就更看不清被红袍之后的少女身影了。

可漓思虑的，并不是那些可有可无的指示。

就这退开两三步的功夫，有微光自薄沙下透出，徐徐蔓延至银质圆盘的边缘。

匆匆回眸，漓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沉重的戎黑，便在上扬的荧白光圈中匿了踪迹。

只余下细碎沙尘飘荡，和着晦涩墨迹，在无形的屏障中徐徐下坠。

目的已经达成，「巴克科斯」便松开了左手，虚按在腰间。

混沌乌眸中尚残留着方才的亮光，将残月勾勒出一点模糊的轮廓，又在侧眸打量中缓缓散去，转而流露出几分玩味来。

“你……是想试试使用锚口吗？”

难以界定种族的高大生灵骤然转过头，将虚挂在肩上的发辫扯向颈后。

狼面覆着眼鼻，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但「巴克科斯」觉得，现在这家伙肯定在内心吐槽他。

只可惜，是个有些古板的影。

见漓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巴克科斯反倒扯开嘴角，笑着抱起双臂，拿手肘怼了下这个警惕的生灵。

“别这样看着我，影本来就不方便参加这种高层会面——这是避嫌，懂不懂。”

“再说，你本身就是危险人物……对了！”

刚往前走出几步的人儿忽然回头，将束在颈后的发尾甩起一个弧度。望着那双混沌乌眸中隐隐浮现的一轮残月，漓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是那个「墨」对吧？「影」的最强执行者！”

执，执行者？

一般人类会这么称呼「影」的吗？

“正好演武场离这不远，走，我带你去！”

看着「巴克科斯」跃跃欲试、在前头招呼自己的模样，漓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怎么说呢……是个例吗？还是什么传统吗？

不过，面对这种纯粹战意，漓倒觉得自己可以适当收起一些顾虑。

于是，在「巴克科斯」耐心耗尽、向他迈步的第一时间，漓不动身色地侧开一步，躲过伸来的大手，便向道路尽头的悬桥走去。

紧急刹住的步伐掀起沙尘，加重了视野的朦胧度，但身处其中的人类毫不在意，只兴奋地活络了一下虚握的五指，便回身追了上去。

“话说，这是什么传统吗？”

“你说切磋？算是吧。一般有名有姓的影来了百堂，我都得探一下底才安心。”

漆黑手指在崖边的粗燥木桩上停滞了片刻，便顺着结实的麻绳慢慢滑向前。

“好直白啊。”

“毕竟我也不可能一直跟着你。”

沾满沙尘的银质靴底踩上木板，一点秽块自缝隙间刮下，坠向无底深渊。

“不过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碰见。”

“嗯？”

“就是说姓名啊。在你之前来到百堂的影，都是没有称谓的。”

正微微晃动着的悬桥顿住了。

“……你刚说，这是传统？”

“嗯，从你开始的传统。”

“……啧。”

伴着一声闷笑，稳定的悬桥最后摇摆了一下，便回归了平静。

生灵上岸了。

但深渊没有移开祂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