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衣对这种声音挺敏感的。
特别是那句你娘。虽然自己的母亲姜堰非常好,但顾老夫人每每当着他的面骂顾南就是这样子的口气。反正话里话外,他是晦气鬼晦气鬼晦气鬼。顾南在老夫人那里挨了骂,就会反过来对姜堰冷暴力,两个人不说话。就算是姜堰给他主动端了饭菜,也是放凉、放馊了也不吃。总之冷冷的眼神看过来时让顾素衣小时候总是非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顾南亲生的,后来真的不是亲生的,也就情有可原了。
像是顾南那样的人吧,你不能说他不好。从里到外挑不出一点差错,可相处起来就是难受,非常以自我为中心,偏偏看上去又非常得体。
冷漠得很心安理得。
顾素衣观察着小女孩跟那个骂声很大的母亲。刚刚老泼皮把一盆水泼在了小姑娘脸上,这会儿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子骂骂咧咧去脱她的衣服,一边骂说你不知道打回去啊?回回都这样,我衣服都懒得洗。小姑娘没说话,但顾素衣本能觉得那小姑娘看回去的目光有些敌意。
过了会儿,姚老汉见他还没走,便说:“那小姑娘的母亲老早就死了,亲爹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现在这个是后娘。长挺标致的平时就喜欢骂,都劝过多少回了。别管这孩子了,可这后娘就不放,骂也骂,打也打,平时衣服给穿得漂漂亮亮的,就是喜欢偷东西。”
姚老汉叹了口气,又道:“这什么世道啊,哎……”
顾素衣并不了解清水镇。此前也没让叶非去做调查,他拆下自己的白袍,递给徐冽说:“你把这件外衣送给那母亲,记住,不许给钱。”
母亲衣服穿得单薄,但小姑娘身上的衣服破旧些,厚厚的棉絮露出来,能看到针脚边。
大概是做工不太熟练,瞧上去非常粗糙。
顾素衣再看那母亲的手指细长,浑然不像个市井粗妇,那气质,很像是念过书的样子。
徐冽捧着白袍不敢动,他脸有些苦兮兮,便说:“这不好啊,夫人,这可是主人亲自给你买的,要是回去他看见你又冻着,又要罚我扎马步了。”
顾素衣不喜欢穿厚衣,冻风寒了又说好冷好冷,打死不穿厚衣。傅容雪提醒过多少回全当耳旁风。不得已,他就让徐冽跟着他,盯着他不许脱衣,顺带徐冽现在不喜欢跟他走,他喜欢大方不管事的顾素衣了。
顾素衣神烦傅容雪的八婆,但一般不表现。他嘟囔道:“他打你我抽他,快去……”
徐冽听话。
那母亲名叫柳茹,看到这洁白如新的衣服愣了好一会儿,没慌张说不要,却问徐冽这白袍是哪里买的,好多年没看见过这样的针脚了。
那小姑娘名唤杜岑,一直站在柳茹面前,眼睛紧紧盯着徐冽上下摇晃的钱袋子。
徐冽打算喊顾素衣过去,哪知杜岑猛地一拉他的腰带,抢了钱包便跑。徐冽哭笑不得,杜岑飞快跑走,那钱袋子被刚赶来看顾素衣的傅容雪一把捞走。傅容雪功力高强,不消片刻之间,便到了顾素衣这里。
顾素衣手捧豆腐花,眉宇间露出不自在的神情,他道:“二哥哥,我不想管,但看着又好可怜。”
傅容雪淡淡看他,无奈道了句:“没白疼你……”
顾素衣喜笑颜开。傅容雪夸他那就说明他真的做得很好,他走过去,傅容雪赶紧握着他的手,搓热了又放手心,接下来又说:“我来处理,你好好玩儿吧。”
玩归玩,手却是不放。顾素衣习惯性跟着傅容雪走,大事他处理,他跟他身后做自己的事就行了。他把刚才的情况跟傅容雪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傅容雪告诉他一个秘密。
“我找这个杜希的女儿已经很久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那柳茹原先是杜希的小妾,被污蔑偷主家的钱,然后就被赶出来了,也不知道为啥,小妾会跟她小娘一起。”
顾素衣本来还想去找何老头,听傅容雪这么一说,又哼哼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老何偷我的发簪,他女儿阿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福至心灵,又道:“这跟楼国宋璇玑还有宋宇凡有什么关系吗?清水镇的囚犯过苦日子我印象深刻,我咋觉得又是一场大阴谋啊。加之你又说临安侯没死,那到底傅宣又怎么这么急,又是请钦天监的姬昌求云告雨。我也信鬼神一说,可二哥哥,我要就这么死了,扒开棺材板儿我也要知道为什么!”
傅容雪心中叹气。要不怎么说得把小混蛋叫身边呢。
“蛇最怕打草惊蛇,依照你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子,难搞的是你,不是傅宣。”
顾素衣笑,“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们算计我我还不能抽回去啊,明里暗里都算计我,迟早自己栽坑里,死了又关我什么事。”
顾素衣对自己的某些行径全然无感。傅容雪再度叹口气。
徐冽也暗道,得亏是主公罩着,不然夫人凶多吉少。
顾素衣踩他靴子,傅容雪一脚躲过。
他又有点气地问,“你把我绑在拥都,你总该给我透点底吧……”他心中好奇心熊熊燃烧,傅容雪最喜欢这样逗他,只道了句:“你猜?你再猜?”
顾素衣气得打他。
傅容雪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扛上肩膀。顾素衣腰被硌得痛,抱怨说你老是免费差使我给你干活,结工钱!
傅容雪笑得开怀,他道啥都好说,整个宁安王府都是你的。
顾素衣往往都是兴起一时办案子,真要是懒起来了,那懒劲儿表现得跟人炸了他家的祖坟一样。
徐冽把柳茹带到了他跟傅容雪居住的客栈,原先那些仗势欺人的官差现在又来了。
顾素衣刚走进屋,马上就被劈头盖脸问了句:“来者是客,敢问公子住了这上房三五天,弄得四处吵闹也就算了,连掌柜的也被你们吓跑了?”
顾素衣才特别迟缓地意识到,那黄金万两的生意自己送上门了?
江湖上知道他名号的人多,不知道他容貌的也多。
傅容雪脚还没跨进门槛,便是听顾素衣大声说:“哦,我就是掌柜的,我姓杨,名叫杨明。你们说的那悍匪头子刚跑,如若不介意,我便请几位先生入住客栈,如何?好酒好菜备着,定然不会亏待了几位。”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徐冽头皮发麻。
接受过杨明救济的柳茹:“……”
她无话可说。
被杨明拍打过的杜岑,她没说话,一双杏眼狠狠拧紧,似乎是要蓄势待发。
傅容雪又听顾素衣说:“我听闻那顾素衣面容丑陋,不堪入目,不知你们主公为何赏黄金万两?作为掌柜的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如此能人,究竟是惹了什么事?”
“你没看榜上的告示吗?此人乃大奸大恶之徒,又风流成性,我家主公被骗财……”
顾素衣下意识觉得不对,他道:“莫不是你家主公被骗身骗心了?定是心中气不过,想找他再续前缘,那旧情难忘,又在想一度春宵?”
刷的一声,那为首的大胡茬子黑衣男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污蔑我家主公?!”
傅容雪心道,忽悠,接着忽悠。
但他喜欢看顾素衣,也想知道他接下来又想做什么。
徐冽心急火燎,面色难忍。
顾素衣又说:“难道,我说的是真的?”
这时,杜岑开口道:“那掌柜的不是他!你们都被骗了!这是个大骗子!”
一群人又蜂拥而至,以官兵的状态齐齐围住顾素衣。
但顾素衣何等人,傅容雪又何等人?
两大江湖高手声音在外,却不轻易出手。
徐冽抬刀便是横斩数人。猩红的血挂在地上,头颅铛铛的滚到顾素衣脚边。他眉眼微挑,抬了脚,又打开折扇盖住半张脸,笑道:“哪里污蔑了?我只是不爱表现。”
顾素衣眉眼昳丽,此时全然丢了过去轻慢的样子。
他道:“哪个这么惦记顾素衣啊?说起来,江湖传闻顾素衣与赤北门原先的门主关系匪浅,顾公子要挑人也得是那等风度气派的。你家主公蠢笨,粗陋不堪,识人不清,怎可怪到我这个小掌柜身上?”
周围的人议论声四起。
“他是顾素衣?不是说其相貌因修炼寒情功而貌丑无比?怎么是个病秧子?”
“别,别说了!没看见那出手的人乃是高手徐冽吗?那可是傅容雪的护卫啊,以一杀百。”
“大,大魔头!”
……
顾素衣抻开折扇,看向最先站在他面前的黑衣男,他听见对方说:“你不是顾素衣?”
“我说了我是吗?刚刚我都告诉你名字了。”
“你到底是不是顾素衣?”黑衣男非常恼怒,他感觉自己直觉没错,但对方又确实很符合掌柜自报家门的样貌描述。
“懒得跟你讲。”顾素衣答了这句话,就收起眼神。他开始漫不经心拆装豆腐脑的纸袋子,浑然不觉周围是什么模样。
他吃一口,黑衣男心便吊起一分。
顾素衣心情是哪管洪水滔天,水冲龙王庙。
他好饿,要吃饭。
傅容雪恰逢其时,他摆手道:“何不找你家主公与人商谈?”
黑衣男又说:“你又是谁?”
傅容雪大大方方,他言笑晏晏,甚至邀请黑衣男入座,又说:“鄙人姓傅,字容雪。”
黑衣男面如菜色。
他一个大块头,当下却一点儿也不敢动。
黑衣男无法将面前这个吃东西欢快的白衣公子跟血洗江湖的顾素衣联系起来。江湖传闻连顾老夫人跟亲弟弟都给杀死了,像是这样的人,怎敢如此一平如常?
怎么还有一个血雨剑!傅容雪!
失策!
顾素衣嘲讽道:“主子是个蠢货,倒找了个愚笨的忠仆。你家主子,你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吧……”
黑衣男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顾素衣道:“你可以走了,我知道是谁了。你这忠心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黑衣男上不是,下也不是。
他赶忙领人走。
傅容雪看了一眼身旁。他看到柳茹将杜岑护在身后,忍不住心想,倒是个不怯场的。
他就着顾素衣的手吃了一口豆腐脑,眉头拧了下,才道:“味道好酸,还是你师父做得最好吃。”
顾素衣嗯了声,也说:“你也这么觉得啊?我看他可怜就全部买了他剩下的,怎么欺骗还老顾客感情啊……”
顾素衣不想吃了,转手就打翻,顺手甩到一旁的泔水桶里。
眼不见心不烦。
他道,“苏不言对傅宣可实诚了 ,但我发现他居然放过了我大哥。也不知道我师父姜迟回幽都治好他的伤没有……”
傅容雪乐了,他拉起顾素衣的手远离开那血腥的地方,像是怕脏他的鞋,干脆把人打横抱起。他随脚踢开一颗头颅,又吩咐了徐冽小心照看这对母女。
徐冽恭敬道:“是,傅大人。”
就是这声傅大人炸了锅。
原先刚张牙舞爪,大胆揭露身份的杜岑马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急急道:“你是当官的是不是?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救救我母亲啊,我求求你救救我母亲啊——”
这是顾素衣跟傅容雪都没想到的事。
——杜岑会当场磕头。
傅容雪与顾素衣面面相觑。
顾素衣说:“正如我所料,事情真的好玩起来了。”
傅容雪嗔他一眼,顾素衣一脸对不起地埋在傅容雪的颈间,他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可怜的人就多救助嘛……我不乱说话了。”
顾素衣连眼睛都不敢露出来了。
傅容雪瞧见了,又道了声:“素衣最乖。”
不管多大,傅容雪还是把顾素衣当长不大的小孩养着。人养得矜贵但奈何嘴上偶尔没个把门的,对方也能很快意识到。
两个人小时候成长环境不同,顾素衣风里来雨里去,难免多几个心眼,人敏感些。
傅容雪见他耳根子通红,不愿意将头抬起来了,他说:“我没怪你,你害羞了?”
还真是,顾素衣埋他的颈子嘟囔,“下回不许随随便便抱我,糗死人了。”
傅容雪笑得无语——下回还敢。
有时候想人在路边走,哪里不湿鞋。他倒是希望顾素衣别来掺和这些破事,别脏了他的鞋。
但是啊,总有人是那讨厌的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