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怎么会这么少呢?”
“十二阿哥,您给奴才的那些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成色一般的寻常物件,卖不上什么价钱的。这些已经不少了,您就知足吧。”
“十二弟,你做什么呢?”
见三哥前来,安安向他道明了原委。老三无奈冷笑,“那帮老太监,哪个不是贪得无厌的势利眼?”说罢向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立即会意,拿出来十两银子给他。
“你先拿去用吧。”
“谢谢三哥,我一定会还你的。”
老三笑道:“说什么还不还的,你跟我之间还算计什么呀。”说着揉了揉安安的脑袋。
总算凑上了钱还给十哥,没想到老十满脸不屑,“我要你的钱做什么?再说了,你现在就是拿一百两来,也买不到一只一模一样的鸟了!”
还是老八站出来打圆场,“十弟,你就收下吧。这是十二弟向你表示歉意的一点心意,你要是不肯收下,就是不肯原谅他,他肯定会于心不安的。”
老十不情愿地收下他的钱,还把鸟笼子也扔给他了。空荡荡的鸟笼被他拿来插花,精致的囚笼囚禁着脆弱的美丽。他将这笼花挂在房梁上,空闲时便坐在在梁下画画,紧赶慢赶终于在太子生日的前三日完成了。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保成展开安安送来的画卷,一羽白鹤立于一株枝桠疏落含苞欲放的梅树上唳天而鸣,振羽欲飞。远处的氤氲山石以水墨泼墨而成,如梦如雾,运笔开阔;小写意的花木禽鸟施以淡彩,气韵生动;唯有白鹤的羽翼工笔细描,根根分明,栩栩如生;唯一的重彩只有白鹤头顶点缀的一抹亮红,渲染出几分幽邃与神秘。他聚精会神地沉吟片刻,“好,好,落笔纵横而草草,极有神韵。”
“殿下谬赞了,我已经很久没画了,线条都生疏了,还望殿下恕罪。”
保成连连赞叹,“笔墨之神高于物象之神。以形写形最次,以形写神胜之,以笔墨传神最高。这幅画毫无人工斧凿痕迹,实乃上乘佳作。”
可安安听出了他的称赞中带着勉强,他望着眉心微蹙的保成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可是还有哪里不合意吗?”
保成的确感到美中不足,画面萧疏清旷的笔触与布局让他感到几分惆怅与寂寥。“这画好虽好,就是感觉这只鹤孤孤单单的。”
“殿下身份尊贵,无人能比肩。”
保成只觉得心底说不出的苍凉,抬起头用空洞的神情望向空漠的空间中某处空茫的虚点。
刚辞别太子不久,便路遇前来寻找他的十三。“十二哥,我正找你呢!”
“十三弟,怎么了?”
“皇父下旨,叫我们兄弟去比试骑射功夫呢!成绩优异者还可以随皇父和太后一起去避暑山庄呢。”他早已按耐不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安安知道自己向来不擅长这些,这些事他总是能躲则躲,免得上前出丑。
十三心里十分想带着安安同去,“我可以教你射箭,别担心,很容易的。”
安安心中踌躇,虽然他手腕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每当使力时还是会隐隐作痛。“这……恐怕还要看皇上的旨意。”
“就你这副模样怎么去校练场?!你现在该做的是回自己房里绣花!”果不其然被皇帝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
很快众人们有说有笑地整装出发,阿哥所里瞬间变得冷冷清清的。安安虽然极不情愿,无奈百无聊赖,倒不如绣上几针试试,大不了找蕙珠帮忙。
他漫不经心地将剪刀针线一字摆开,谁料刚刚支起绣绷,便被人从背后拥住,粗重的喘息喷涌在他的脖颈上,“你的手腕怎么了?”
他的腕已被死死攫住抽身不得,“是……是我不小心割伤了……”
“你可知道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的身体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掌控,泪水夺眶涌出。
……
安安正对镜梳理乱发,一颗心已然冰冷麻木。皇上正在一旁歪在床上玩味地打量他,“反正你跟其他人也合不来,不如收拾收拾去马齐家,随着他去念书吧。”
“懒虫!怎么就知道躺着?”十三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可房间里却并未掌灯,安安正独自面对墙壁蜷缩在床上,绣绷上一针未绣。他拔得头筹,欢天喜地地想要向安安炫耀。他有些遗憾,没能让安安看见自己在赛场上神采飞扬的英姿。回应他的却只有轻微的啜泣声。他点亮油灯,光芒在不大的小房间里流淌起来驱散了黑暗。他在他的身边坐下,见安安正掩着胸口眉心微蹙,“你哪里不舒服吗?”
安安从床上爬起,摇了摇头,拉住他的手,“想必十三弟一定是大获全胜了吧。”
“那是自然!” 十三语气中难掩失落,“只可惜刚比试了两轮,皇父就离开了。”
“没关系呀,以后还有机会展示给皇上看呢。”
他见安安的脸上仍有泪痕未干,“你……出什么事了吗?”
安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神情,却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突如其来地拥抱了他。十三顿时惊慌失措,生怕自己身上汗液和尘土混合在一起的气息令他生厌。可安安只是静静地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连喘息也变得分外轻柔。他别无选择,只能将他拥入自己的怀抱。他趴在安安身上用力吮吸,他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正在发酵的熟透水果的气息,这让他感到陌生,又感到困惑,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太子的寿筵刚过,安安就被皇帝连人带行李一起打包送给了马齐。他能明显感觉到马齐极不情愿接他这个烫手山芋,可是又不敢违拗皇帝的意志。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起,想必今后要打起精神来和他斗智斗勇才行。安安毕恭毕敬见了礼,“马先生好。”
身经百战的老狐狸皮笑肉不笑,连忙还礼:“姑娘……十二阿哥好。”
果不其然,马齐第一次给安安上课时便给他出了道难题,要他论述“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
“二人之乐,非世俗之乐,需深入体悟,方能言之有物。”
安安思索片刻,“学生以为,仲尼颜子之乐,在于道之所求。孔子周游列国,虽屡遭冷遇,然其心中之乐,在于传播仁义礼智信之道,见世人有向善之心,便觉心满意足。颜回则安贫乐道,以读书求知为乐,其乐在于悟道明理,心无旁骛,正所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马齐听闻故意板起一张脸,“已得一二。然,乐之所在,岂止于此?再思。”
安安见此情形,心想已不必再顾忌什么,倒不如畅所欲言直抒胸臆:“仲尼颜子之乐,更在于心之平和与自我超越。孔子虽身处乱世,却能以礼乐教化人心,传播仁政,‘我欲仁,斯仁至矣。’仁的标准虽高,却并非高不可攀,只要在观念上引发仁心,去施行仁爱,即可达于仁道。其内心之平和,非外物所能侵扰。颜回则能在简朴生活中寻得真谛,不为物欲所累,以达心灵自由,当人认为自己拥有了自由,就会有至高的快乐。快乐不需要依赖外物。自由无关乎他者,任谁也无法干预。二人之乐,是超越了物质层面的精神愉悦,是对理想人格的不懈追求。”
马齐的心中对他生出了几分赞赏,但却将赞许之情深藏不露,表面上仍一副冷峻之态,“所以,依你之见,自由是人生的至高追求了?今之所谓自由,无非以自由之名行放纵之实也。人心不古,世道浇漓,皆由此而起。”
安安自然不甘示弱,一双明眸急切地忽闪着,“先生,孔子认为心灵的自由乃是一种道德自律,‘从心所欲不逾矩’;孟子追求浩然之气,‘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抵御外界诱惑方能抵达身心自由;老子则提倡‘无为而治、道法自然’,认为真正的自由是顺应天性、不受人为干预的状态;庄子主张‘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即摆脱世俗束缚和名利诱惑,方能逍遥游于天地之间。他们的共通之处在于克制对外物的欲望,才能获得精神的自由。而他人的意志抑或是集体的规范,无论是多么庞大的权威,也只能管制、扭曲人的行为,但无论如何不能干涉人的主观决定,没有人能取消我们做决定的自由,不是吗?”
“诡辩。就知道耍些小聪明,往后能成什么气候?”马齐暗自惊叹,他本以为安安一直被当做女孩子养在深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应该也没怎么去学堂念过书,此番不过是想探一探他的虚实。他嘴上咄咄逼人,心中却想这个孩子不容小觑,需得打起精神应对,万不可掉以轻心。而他尚未意识到那双春天的小鹿一般闪烁的双眸已经欢蹦乱跳地闯进他的心扉,在他的心头雀跃起来。
“奴才富兴给十二阿哥请安。” 安安转头一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
“富兴?你是马先生的幼子吗?”
“回十二阿哥的话,奴才正是家父幼子。”
安安挥手示意他免礼,“可是马先生派你来找我的吗?”
对方摇摇头,“奴才此番私自前来,家父并不知情,还请十二阿哥在家父面前替奴才隐瞒才好。”
安安从那人的身形姿态便断定这是位女子。仔细一看,她的耳朵上还有耳洞呢,不过他并没有拆穿她,她女扮男装不就是为了接近自己的吗?
那人接着开口道:“奴才早就听闻十二阿哥容貌昳丽宛如女子,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安安佯装打量她,冷笑道:“富公子看起来也颇神似女子呢。”
那人立即垂头敛目,“是奴才失礼了,还望十二阿哥恕罪。”
“无妨。”
“寒舍比不得宫里,如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十二阿哥担待。若是觉得无聊烦闷,可去寻我们兄弟解闷,或者请家父让奴才的兄长带您出门逛逛。”
安安谢过了这位“富公子”。可马齐是不许他出门的,他知道这自然是皇帝的旨意。他还从来没有在宫外逛过,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