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东京府牛込区街道上洒满余晖。
定食屋都已经打烊,轮到居酒屋的老板们三三两两从家赶来,准备开业,再过两小时天就会完全黑下去,他们要提前为来通宵喝酒的客人做准备。
街道上时不时有下班的人路过,一个男人拎着公文包正急匆匆往家赶。
迎面走来一个人,他从旁边绕过去,没想到后面还有个低着脑袋走路的男孩子,两人都被撞得身子一歪。
“啧,走路不看路的吗?!”男人不爽地骂了一句,没停下脚步又立刻离开了。
善逸沉默着站稳身子,没有回话,低下头继续朝前走去。
夕阳暖黄的光在他身上笼上一层淡淡光晕,却无法驱散周身的阴郁,善逸眼里无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情沉重。
時雨离开后没过多久,他就从医院偷偷溜出去了,并在临走前留下了自己的钱包。
他做不到平白受了好意却心安理得地接受,里面的钱虽然不多,但那已经是善逸身上最后的财产,现在都留给時雨还她为自己垫付的医疗费。
可如果继续待下去,她一定会执意送自己回店里,而那绝不是她这样的女孩子该去的地方。
善逸叹了口气,觉得还是现在这样最好,那位小姐找不到人应该就会离开了吧,毕竟他们只是今天才认识的陌生人,她没必要为自己耽误行程。
“唔!”
恍惚间,他又撞上了人,不过这一次对方像是山一样巍然不动,唯独善逸被反撞得摔在了地上。
面前男人的阴影盖住了他的身体,善逸抬头,却意外地看到了熟悉的女孩子:
“......玲奈。”
“善逸?”被唤作玲奈的女孩很惊讶,下一秒她皱眉,脸上露出一丝嫌弃,“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名女孩子穿着黄色和服,上睫毛张扬地翘起,下面一双杏目水润伶俐,看上去小有几分姿色,可惜的是声音不大好听,有些过于尖锐,稍微提高一点音量就令人觉得聒噪。
她似乎不想多做停留,挽着男人的胳膊晃了晃,撒娇道:“我们快走吧,龙太郎~”
“着什么急啊。”穿着敞胸和服的男人一把甩开玲奈的手臂,将她随意地推到一边,似乎对地上的善逸很感兴趣,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去。
“就是这家伙吗?帮我垫付赌债的冤大头。”
龙太郎蹲下来抓住善逸的头发,迫使他抬头:“还真是要谢谢你啊,居然那么简单就把押了指纹的签名交出来了。多亏有了那个,我才能赌得那么尽兴啊哈哈哈。”
男人一身酒气,浓厚的酒臭随着笑声从嘴巴里喷出,熏得善逸屏住呼吸,他忍受着头皮被扯的痛楚,牙关咬紧努力不叫出来,脸上因疼痛而扭曲。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如果在写有签名的纸条上用指纹画押,那么这张纸条就会具有一定的效应,持有者可以用签名者的名义去赌场借钱,并且不论输赢都由签名者承担。
赌场最高借钱的上限是两百万円,眼前的男人以他的名义将那笔钱借来又输了个精光,而最终的负债者也成了善逸。他没有钱偿还,因此被强制性招收成了柏青厅的员工,直到还完债务为之无法离开。
“话说你是怎么被骗的来着?喂,玲奈!”龙太郎扭头喊道,“你是怎么跟这家伙说的?能让他心甘情愿画押,怎么,答应给他睡了吗?”
“哈?!怎么可能啊!”男人的话过于粗俗不堪,玲奈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龙太郎大笨蛋,你再这么说我就不会原谅你了!”
她嘟起嘴,明艳的小脸上杏眼故作凶狠地瞪着男人,龙太郎看得喉结一动,立刻改口哄道:“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
“我们玲奈那么可爱,当然看不上这穷酸的小子了。”
他丢下善逸,起身笑着走向玲奈,将她半搂半抱地捞进怀里,什么心肝宝贝儿地都用上了,才把人哄得重新笑起来。
善逸坐在地上,头发被揪得凌乱,抿着嘴面色暗淡,刘海阴影下黄玉眼眸里有隐隐阴影。
他悄悄抬眸,看向二人的眼神里含着微弱的怨恨,可当男人哄完女孩重新看过来时,又连忙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哼......” 龙太郎看着垂头不语的男孩,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嗤声。
他对这个已经利用完的倒霉蛋没兴趣了,还是酒和赌博更能让自己兴奋,只是口袋里的钱都输光了,距离发工资却又还有半月。
一想到只能靠喝酒捱过这段日子,他就觉得烦躁,啧了一声迈开步子,绕过善逸朝前走去。
“走了,玲奈。”
“啊,真是的!刚才催你的时候不走,现在又走那么快!”玲奈气得跺脚。
但是在离开之前,她戳了戳善逸的肩,见他抬头看向自己,玲奈双手合十,笑嘻嘻地说:
“不好意思把你骗啦,但是哪有人上来就让女孩子和自己交往的,而且说‘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人也是善逸你啊。”
“你都那么说了,那我也要相应地试探下你的诚意嘛。”她双手叉腰,颇为理直气壮。
“正好龙太郎的钱都花完了,他赌瘾一上来就很难止住,不管的话他又要四处借钱......”
玲奈笑得毫无愧疚之意:“所以还是要感谢你愿意相信我,虽然结婚需要在纸条上签字画押这话是骗你的,但我也是真的觉得善逸很可爱哦~”
说完,她凑上前去,在善逸没反应过来之前亲了他的脸颊,随后心情很好地道别,小跑着追前方的男人去了。
善逸:“......”
回过神后他瞳孔一缩。
脸上被亲过的地方像是留下了唇脂印,湿润且黏腻的触感令他有些抵触。
像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善逸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拭。
突然,一阵剧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他趴在地上干呕了半天,才终于吐出了一点东西:
——消化到一半的烤肉块。
盯着胃液裹着的肉块,委屈的阀门像是突然打开了一样,善逸咬着下唇,眼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泪花。
他就这样保持着跪趴在地上的姿势,在街上哭了出来。
路过的行人都纷纷绕开他,脸上皆是事不关己的冷漠,而唯一一个注视着这边情况的人正躲在暗处。
隔着一条街对面的巷子里,時雨遥遥观望着跪地哭泣的善逸,面色复杂。
凭借良好的视力,她将肉块以及上面亮晶晶的黏液看得很一清二楚,心里顿时充满了对善逸的歉意。
......应该一开始就去问医生饮食注意事项的,对不起啊善逸!
時雨暗地扼腕,彻底记下了这个知识点。
以及......
她再度看向远处的男孩,觉得他好像是很容易相信别人的那种人。
善逸这孩子,该说他单纯还是傻呢,不管是上来就要交往也好,听信非正规业员口中结婚的手续并照做也好,都太轻率了点。
没错,刚才時雨一直在听他们谈话,从医院出来后她就直接跳上房顶,顺着大路的方向一路飞奔,边跑边环视左右寻找善逸的踪影。
找到人时,就看到善逸正跪地上被男人一把揪住头发,時雨本想立刻就冲出去,结果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又停下了动作,随后找了个离得近又不会发现的巷子,跳下去躲在阴影里就这么听了半天。
她侧过身,善逸仍在抹着眼泪,对方本来就年纪不大,又遭受这种事,心理上难受也是正常的。
不管怎么说,先过去给他递块手帕擦擦嘴,然后再一起想办法吧。
这样想着,時雨刚要从巷子里迈出脚,就看到善逸前方路段的拐角处走出了两个壮汉。
他们一个方块脸,一个疤头,下半身穿着袴裙,上半身则大咧咧地将振袖用绳带绑在肩膀上,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纹有大片青红交映的刺青,行人看见了都加快速度远远跑开。
察觉到骚动,善逸停下哭泣抬起头,看到两人时面色蓦然变得惨白,眼神慌乱一片,似乎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找到了。
两个壮汉没有分出一丝视线给惊慌乱逃的路人,而是径直朝前面地上的善逸走去,还没走近就喊了他的名字:
“喂,我妻!你小子今天的钱呢?”其中疤头的打手说,“我可是听管账的说你还没上交今天份的欠金啊。”
听到欠金,善逸看向他们的眼里顿时满是恐惧。
他立刻就想跑,可是一看到两人满脸凶狠的横肉,小腿就止不住地开始颤抖,他们每个人都比三个自己加起来还要壮实,根本就不可能逃得过。
“对不起!对不起!”
善逸放弃了逃跑的念头,跪在地上流着鼻涕大声道歉,头都要低到尘埃里:“明天我会干两倍的活的,请宽恕我!”
“说什么屁话呢。”
疤头打手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他们一走到善逸面前,就抬脚踹翻了他。
暗处的時雨眸色沉了下去。
被踹了一脚,善逸也没有喊痛,他将呼声咽回嗓子里,胳膊肘撑地又很快爬起来,继续跪地朝打手们土下座,瘦弱的身躯蜷缩着颤抖,令人看了心里泛酸。
然而对于极道起家的打手们来说,被追债人卑微低贱的模样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不管看上去多么可怜,他们的内心都不会起丝毫波动。
像善逸这样的“懵懂的替罪羊”他们也见过不少,赌博的不是这些人,但最后的责任以及债务却要由他们来背负。
这都是因为要么施骗者骗术高超,要么被骗的人足够傻。而善逸就是那个天真愚蠢的傻瓜,他居然真的相信有女人愿意跟他走,而这怎么可能呢?
“真是的,你小子惯会给别人也给自己添麻烦!”疤头啐他。
“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以为有谁会看上你这样没种又穷酸的窝囊废,一有女人对你好点就巴巴地凑上前去讨好,结果怎么着?还不是都跑了!”
“觉得人家把你使唤来使唤去,是在和你撒娇啊,清醒点吧!人家只是逗狗而已啊!”
疤头说话粗鲁,声音洪亮,满大街躲在暗中观察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刚才柏青厅的打手那样气势汹汹地出现,一看就知道对方是要找人算账,他们怕打起来被殃及便远远躲开,然而又好奇会发生什么,于是便各自找好了角落,在安全的区域放心看起了戏。
原本他们以为善逸会被毫不留情地直接痛打一顿,没想到对方在揍人前先嘲笑起了他的感情史。
骂归骂,可疤头男人嗓门大,说起话来又带着节奏,听着确实带劲。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笑,以这声为带头,像是引发了洪潮一般,周围四处都暗暗响起嘲笑的声音。
这些声音传到了時雨的耳朵里,难听程度被一再放大,比夏天的蝉鸣还要嘈杂。
她面色阴沉,蹙着眉头看向视线中心的善逸:
男孩子似乎也听到那些笑声,身子越发佝偻,脸已经完全埋在了地上,看不见表情,只是从他撑在两侧的手的颤抖还是可以看出,现在善逸的心理状况非常不妙。
時雨听力很好,光是靠听的就能分辨出在场躲在暗中的至少有二十来人。
这么多人,没一个出来为男孩子说话,都在捂着嘴小声讥笑着,她甚至还从中听到了一句轻蔑的“活该”。
......很好。
她勾起一抹冷笑,眼里的温度彻底没了。
那边的疤头男人听到众人的笑声,像是受到了鼓励一样情绪越发高昂,骂起善逸也就更加起劲,这种当着别人的面把弱者踩在脚下的感觉令他有种异样的快感。
骂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尤其是对善逸这种人生到处是污点和笑柄的家伙,辱骂的话他几乎不用思考就能脱口而出:
“喂喂,我妻,咱就是说要不放弃算了。打一辈子光棍有什么不好的?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要什么女人啊,和自己的手过一辈子得了,你说是吧?哈哈哈哈哈!!”
带点荤话的玩笑最能满足人低俗的趣味,周围的笑声再度升高了一个调,似乎连藏都懒得再藏,直接光明正大地看起了好戏。
“像你一样的根本就不配称作是男人!”
笑声不易于掌声,疤头骂得痛快至极。
“懦弱胆小又愚蠢怕事,简直毫无优点可言!要不是老板娘好心收留让你住在店里,你今晚也还要睡回你那狗窝里啊。”
“一出生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