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和182面面相觑。他尴尬地单手凌空下压,晶尘顺从地散去,让182落到地上。小孩身形摇晃,似乎很难站稳;他干脆顺应身体脱力的现状,直接盘腿坐到地上。
“谢谢。”182眯眼笑了起来,又对风间抬了抬手,“要不你再顺便帮我恢复点体力?”
“别得寸进尺啊,下不为例。”风间扶着额头,在他旁边坐下,调用晶尘将能量反向灌输给他。这是应该的,谁让他刚才差点把他抽空呢?
尽管风间主观意愿上,从没想过从他体内调用能量,风间至少是客观上真正的受益者。
少年和幼童就这样在海滩边并肩席地而坐,一起望着远处的大海,望着海面上随波逐流的晶尘。
“风间”总是这样的。复制体、人偶或者是晶尘重塑的躯体,甚至是这些海面上的碎屑,在没有强烈的愿望时,他总会顺应现状,从善如流。风间歪头,看见幼童正尝试调用力量探查什么。
“一边消耗一边让我给你补充能量?”他提醒道,“我转移给你的能量是定额,你消耗掉的这部分,我不会补给你的。”
小孩很看得开,潇洒地摆手,“无所谓,重点是我得弄明白这些程序——你应该没有失去我的那部分记忆吧?”
风间点点头,他附身182时感受过属于他的执念。对方相当讨厌那些程序。
“有你在这里看着,我就没有处理程序的后顾之忧了。”小孩爽朗地笑着,“要是我处理程序的时候出了什么意外,下手的时候可别心软。”
“不会的。有我在呢!”风间也爽快地笑起来,动作十分顺畅地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两人俱是一愣。
小孩神色怪异地摸摸头发,风间则收回手,怔愣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那是什么?”182低声问,“有种很怀念的感觉,本体,你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道……”他搓搓手指,继续向182传递能量,“你为什么叫我本体?还有,你刚才问我,‘你’想起什么……你体会到了我的感情?”
小孩对此直认不讳,有什么事是值得对自己隐瞒的呢?“我与你共鸣,与你共享你的情感;就像现在,我想在这里坐着,是因为你想要停下来。”
“这倒是和之前相反。”风间低笑,“之前我附身于你,是你的情绪作为主导。”
“或许吧。”182不清楚这些,在风间附身时,他仅仅是保留着意识,他没有独属于风间的记忆,也无法探查他的存在。他对他的了解非常有限,除了短暂的被附身的记忆,几乎全凭本能。
“为什么称我为本体?”风间提醒他回答。
“唔……直觉吧。无论你是不是本体,至少在你我之间,是以更完整的你为主导,那你至少是相对我而言的‘本体’。”小孩想起了有趣的事,又笑了起来,“你之前不是觉得,你的附身是受到愿望的感召吗?现在你有了身体,也许以后就不是你附身于我们,而是我们主动接近你了;我们虽然暂时是分离的,但我能感觉到。”
182按着胸口,那颗心脏——那颗受制于人的核心,此刻正为他身侧的“自己”而跃动,“作为‘我’的本能呼唤着我向你靠近,我们迟早会重新成为一个整体。”
风间离开了实验室,于是众多的晶体先后重获意识,为各自的经历而生出不同的愿望;但他们本为一体。
“我也有这样的预感。”风间也摸了摸胸口,不同于其他意识残片,他的胸腔中不会有悸动,也没有那样浓烈的愿望。
否则他不会在博士的实验室里消极地待上几十年。
明明其他只能算得上残片的意识都能诞生出那样的执念,为什么被182认可为“更完整的本体”的风间,却没有这样的感情?
或许正因为他们将统合为一。
风间将手搭在182的肩上,“既然你都认我当本体了,就让我这个本体来做点份内之事吧。”
更多能量自皮肤相贴的地方,向着孩子的躯体涌动。他在替182检查体内的异常能量。
程序不能凭空诞生,博士总要找一个载体。风间恰好懂得怎么去辨识它。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会懂呢?抵抗博士的催眠和编程,在清洗中保留记忆,抵抗莫名其妙的“停顿”,伪装状态……
仿佛有人在他的潜意识中写了这些东西。
自风间察觉到这个问题,他便时时思索;几十年过去,仍没找到任何线索。
风间眸光闪动,让注意力移回182的身体,“我接下来会为你移除程序,做好准备。”
晶体流动着独有的光华,与风间的呼吸同步闪烁;他体内的那一丝异色因此而格外显眼。能量携带着信息,编制成困锁人偶的系统与程序。
拆掉自毁的连携机制,驱逐不应存在的能量团……
风间突然脑子一抽,“182,你说,有没有可能通过共鸣,同时拆掉所有风间体内的程序?”
“哈?”182被问得一怔,却又不得不思考起这个很有可能性的选项。人偶们在某种形式上保持同步,对此尝试,成功的概率很大。
值得一试!182精神一振。
然而没等182给出回答,风间已经自顾自地动起手——
刹那间,风暴顺着无形的网络蔓延。
“呃!”
182仿佛被巨锤砸中脑袋,身体一歪摔在沙滩上。
同一瞬间,风间的面容变得呆滞。一眨眼的功夫,他的脑内响起了十几声痛呼。
“啊啊……”
“怎么回事?”
“叽!”
“好疼。又是多托雷吗……”
众人的心声渐渐远去。风间把身旁的182扶起来,激动地按着他的肩膀摇了摇,“你听见了吗?有多少人?”
“什么多少人?”小孩捂着脑袋,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的,“听见什么?”
看来这是只有他能听见了。风间遗憾地摇头,又很快再度兴奋起来,“没什么。你体内的程序已经清除了,包括它强加的意志,对自有能力的限制以及其他更多……快试试吧!”
182迫不及待开始测试,甚至没去计较刚才风间不等他表态便突然行动。
他从地面跳起来,向空中震臂;晶尘自地面涌起,从海滩、从海浪、从四面八方向他聚集。闪烁的微粒在空中流动,如同蜿蜒的溪流;它们融入他的身体,将人偶的关节与脏器融化,重铸得更接近人类。
“太棒了!”他举臂欢呼,“我从来没有这么充实过!身体里充满能量的感觉太好了。”他激动地把风间从地上拉起来,“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调查修验者吧!”
“好!”
同样兴奋的两人立刻跑向了地图上最近的一处标记。
遥远的蒙德,修验者推开自家房门,将回来时在餐馆买的饭菜放在桌上。
他不需要进食,但他的小鸟总缠着他想要吃东西,少年也便习惯陪着他吃一点。
细白的手指解开斗笠的细带,卸下腰间的佩刀。站在他肩上的小鸟团子突然迫不及待似的吵闹起来。
“叽叽叽啾!”
他拍打着翅膀,在修验者脑袋边上飞着转圈;雪色的羽毛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倾奇者不禁对着他身上的光彩怔忪,旋即苦笑:这样的光彩在人身上不多见,但对鸟类而言,却很寻常。
Saki的真身是什么呢?他最初的形态会不会就是一只鸟呢?
他抬起虚握着的手,平伸出食指;小鸟乖巧地停在他手指上,用短短的喙梳理身上的羽毛。
倾奇者垂眸,用手指点了点小鸟的脑袋。
他收拢起的属于风间华的记忆,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形态?晶尘全凭本能选择变成一只鸟,这意味着什么?他始终没能召回属于saki的意识,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在其他地方复活了呢?
他忍不住想起今天早上遇到的刺客。
粗制滥造的人偶脸上打着丑陋的编号,表情僵硬,也不具备风间华独有的特殊能力。但他说的那些话,他最后的那个眼神……和saki太像了。
“那会是你吗?我这次亲手杀了你吗?”
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里总像是烧着一团火,酸涩、空虚,充斥着嗔怨和自责。
如果那真的是他,是不是说明他做出的所有决定,都仍在博士的计划之内,而风间华就这样被博士关了近三百年?
他什么都没做到……
“啾啾!”
可能是一时失神抓痛了他,小鸟叫嚷着从他的手中飞起来,用圆润的喙在他头上一个劲儿地啄。他看得出来他很愤怒,但修验者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就吃饭了,别急。”少年衣服换到一半,还是决定先把晚饭拆开。
他用自嘲的语气呢喃:“明明你只是实验中复活失败的副产品,一个记忆的容器,我却总忍不住对你好一点。
“明明只是一个盛放着他的记忆的容器……我却学会了背叛,一边放不下对他的感情,一边对一个替代品心软。”
雷光在空气中一闪而逝。
差一点就被打到的小鸟毫无所觉,继续因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怒攻击少年。
“好了,给我冷静一点。”
修验者灵巧地将他抓住,冷言相告,将拜托店家替小鸟准备的食盒打开。
“冷静啊!冷静!”
借景之馆的实验室中,风间大吼着,咬牙从背后抱紧了182的腰,将他拦住,“我知道你的想法,我现在也很生气,但是先等等,冷静下来!”
“冷静什么!”182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自己的本体,“你也看到了吧,那些实验记录……一个像博士一样会残害人命的家伙,不赶快杀了他,那岂不是放任他伤害更多人吗!”
小孩压抑了半晌,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眼眶湿润,“那么好看的人……既然他真的是个坏人,那我必须制止他继续犯错。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不该是这样?为什么他会像博士一样呢?”
“我说了冷静!”风间艰难地抱紧另一个自己,“往好处想,我们还没在这间实验室里真正发现任何一个实验体。是博士下发了杀他的任务,你怎么知道发现的记录不是伪造的呢?”
“是不是伪造,你比我更清楚吧?”182瞪着泪眼,“‘风间’的愤怒自何处而起,你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