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久违。
我是棘刺。
现在是我进入藏室的第几天?我记不太清了。
大脑像一台过度运转的机箱,嗡嗡的高热中连芯片都快被融化。人热的发晕,意识却又前所未有的清醒。
一片黑暗的视野前还残留着上一刻观看到的明艳画面——脱离海平面高悬于天的日轮,大笑着扑过来高喊愿赌服输的黎博利,以及那根被折下的耳羽。
然而抓住尤余体温的羽毛的那一瞬间,我眼前忽闪,再次被踢出回忆。
“啧…吊人胃口……”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探手去触摸平放在制作台上的剑。
耳旁似乎还能听到极境明快的声音,叽叽喳喳一刻不停,最吵人的鸟类都比不上他。目前想起的记忆里这家伙几乎占比100%,出场率高的离谱。
“呼……”
我弯腰,额头抵住冰凉的剑身,躁人的热度这才舒缓一丝。
脑中不由自主再次回想起那张极为在意的脸——那个年幼的、与『六星干员棘刺』无比相像的脸。
太像了,无论是语言习惯还是行为处事,都……太像了。
我明白,既然使用这具躯体,那向他逐渐靠拢是必然。但只要自我人格完善坚定,我相信我的内核不会变化。
然而,那时的我做到了吗?
铁锈味的液体从鼻尖滑落,我甩甩头,直起身,指尖有频率地敲打剑身,一点点复盘。
那副连自我都几乎丢失掉的模样绝非毫无缘由,倘若我真正穿越的节点真的是在十几年前……
一朝从行动自如的成年人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或婴儿,面对一个与上辈子炯然不同的危险世界,终年被困在基地里。
我尝过自由是什么滋味,知道所谓的保护与囚禁无疑,我不可能忍受往后的人生都活在狭小的方寸之地。
我反抗的唯一倚仗……恐怕只有这具躯体曾经的主人留下的一切战斗本能和技艺。
若想有尊严的活,便只能以他人的色彩涂抹已身。
“………”
敲打声停顿,指关节缓缓蜷曲,我握拳抵按住剑身。
再看看我当时所处的形势环境,听闻到的外界消息全是海嗣造成的种种灾害和疲于奔命的深海猎人,高压的氛围时刻压抑神经。
而基地内也不简单,披着研究所外皮的深海教会和深海猎人或许敌对,但在对我的问题上他们暂时达成了共识。也就是说,二者对我的身世都心知肚明。
这就牵扯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已知:我这辈子的父母有一位是海嗣神。
问:海嗣神的子嗣为什么会在深海猎人的基地里?
汗液流进眼洞,我闭了闭眼,虽然此时这个动作毫无意义。
会是深海猎人们从海嗣手里夺走了我吗?我丢失后海嗣神为什么没有做出任何行动甚至还放任我在基地成长?教会和猎人各自对我持有什么态度?这二者为什么在基地里诡异地达成了平衡的局面?
……完全不明白。
现在的我都看不清这纷杂旋涡下的真相,当年的我恐怕更不清楚原因。但我绝对隐隐察觉到了莫名的危机感,不然也不会急切地想要踏上战场,与海嗣厮杀可不是儿戏。
我这么做的目的不难猜测,研究所和深海猎人都不允许我离开基地,那么直接逃跑是不可行的,只能在限制内尽量争取条件。
成为深海猎人,便能以出任务的理由拥有光明正大离开基地的权利。
而要成为猎人,强大的战斗力不可或缺。
由此,问题回到原点。
那时的我只有拼命去接纳『六星干员棘刺』的所有这一个选项。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莫名的即视感,这情形跟六年前我刚加入港口黑手党时所面临的困境不是一样吗?
唯一的不同是我有红叶姐一直陪伴,而那时的我……回想着记忆里那张年幼的脸,我推算年龄……我遇到极境时大概七、八岁?
得出答案的那一刻,我顿时默然。
怪不得。
七年,我竟然孤身一人在那个基地里被困了七年。
别说心理问题,没憋出更严重的毛病都算好的了。
要命……
我终于能理解那时候我的心理状态,无怪我能和极境迅速亲近起来,共同的遭遇天然在心理上拉近了距离。
再看极境的性格,心性坚韧——极境的年龄似乎比我大,他可从来没出过那个100平米的玻璃房——都这样还能保持开朗乐观,说实话我相当佩服。
敏锐聪慧、善解人意的同时还口才极佳,最重要的是面对生死极为阔达,简直就像自由的代名词,以那时我的状态估计完全无法招架这样的人。
我忽觉坐立难安,浑身上下别扭极了。鞋跟反复磨了磨地面,倏然伸手握住剑,一屁.股坐在地上。
用力摩挲剑身,我牙根紧咬,暗骂两句不争气。
这还没成为搭档呢……
骂着骂着,我摩挲剑身的手指渐渐僵硬,脑中后知后觉地回转起上一刻的评价。
“该死!”
寂静的藏室内,一身狼藉的剑士将黑发搓地更加凌乱,他愤愤将后脑抵住制作台,再次沉入意识底层,逃避现实去了。
……
………
海与天交相辉映的颜色似自高空流泻而下的瀑布,将漆黑的视野涂抹殆尽。
再次睁眼,浪花拍岸、海鸟鸣叫之声回荡耳边,朝阳下的海滩正呈现出一副针锋相对的对峙景象。
抬眼,挡在身前的是四位深海猎人坚实的背影。海风吹起他们的衣摆,四面金属铭牌随之晃动作响,或长或短的冷兵器被各自持握手中,散发着凛凛寒光。
透过四位猎人之间狭小的缝隙向对面望去,十米外,身着黑色短披风和半裙的女性学者手扶手杖,与一身白大褂的男性研究员并肩而立。两人身后,一队蒙面的武装人员垂首肃立,沉默地等待命令。
海鸟盘旋,两方僵持不下,虽无言语,但气势上各自都不愿退让半分。
半响,男性研究员不耐地撩开被海风吹乱的枯槁长发,露出脸上硕大的黑眼圈。
荧绿色的眼珠转动,定在手持一尾猩红旗帜的深海猎人身上——不,研究员的目光穿透了猎人的身躯,隔空落在被猎人挡在身后的男孩身上。
研究员咧开嘴:“小极境,躲猫猫也要先藏好尾巴啊。”
红旗的边缘露出了一点苍白的脚踝,闻声当即缩进红旗内,研究员再看不见什么了。
手持红旗的深海猎人蹙眉,他撩起旗面,凭借着衣物和身形更加严实地将身后的幼崽遮挡。随着他抬臂,别扣在左腹绑带的铭牌全全显露。
第一大队、先锋队长:米劳塞特。
一个苍老慈祥的声音呵呵笑道:“小孩子有玩心活泼点是好事,大人管束过于严苛反而欠妥。”
杵着近人高的拐杖的老妇人眯着眼,笑容和善,一身装束竟没有半点适合战斗,她更像社会中关心孙儿的普通奶奶,围巾尾端绣扣的铭牌显示了她的身份。
第七大队、辅助队长:瑟缇桔。
研究员的视线转移至老妇人:“擅自出逃可不是简单的玩闹。”
七队长瑟缇桔慢条斯理地反驳:“此言差矣。”
两人一来一回打起言语官司,看似平淡的交谈下是藏不住的针锋相对。
我听着耳旁的唇枪舌战,左手牵住的手正松松回握着我。余光瞥过去,极境眨巴着眼看着前方大人之间的交锋,竟没显露出什么紧张的样子。
这家伙,该说是心理强大好呢,还是太敏锐好呢……
目光望向其他人,七队长似乎是主要负责交涉的角色,其他队长都甚少开口。
一队长我是第一回见,不清楚性格。三队长……我直接跳过他,这几次回忆中烏尔比安出现的次数不少,我对他也有些了解。
人很可靠,可惜话术稀烂,这种谈判场合他闭嘴是明智的。
最后一个……目光停驻在手持重型槊的女性深海猎人身上。那把槊的长度过大,陆地很明显限制了它的发挥,若是挥舞起来在攻击到敌人前地面必先会遭殃。
能使用的了这种武器的人身形也是极为高挑的,完美到夸张的身材比例连最顶尖的模特都难以比肩。被风吹起的衣摆拍打着她的长靴,女性头顶斜扣压低的黑帽、以及斜斜遮挡住右眼的白发和立起的衣领将她的大部分表情变化也掩盖了。
她的左臂正对着我,于是我幸运地看清楚了那扣在上臂披风绑带上的铭牌。
第二大队、特种队长:歌蕾蒂娅。
我来回观察这位女性猎人,虽然此时她一言不发的模样看起来极为低调,但不知为何却让我很在意。
研究员和七队长依然在你来我往地讨价还价——是的,在我看来这就是讨价还价。
无论怎么迂回,他们话题围绕的中心只有一个,极境。换言之,研究所和深海猎人都在争夺极境的所有权。
我看向极境,他从前方气氛不甚良好的交谈中回神,感觉到我的视线,扭头对我笑了笑。
我:“……”
此时前方勉强维持的交涉终于不欢而散,七队长瑟缇桔幽幽叹了一声可惜,研究员双手插.进白道褂口袋里,闻言嗤笑一声。
一直垂眉敛目的女性学者缓缓抬眼,阻止道:“好了,昆图斯,礼貌些。”
研究员昆图斯摆手:“显而易见,失礼的不是我。”
但他到底后退一步,不再争论了。
学者目光转向不肯退让的四位队长:“那么各位,让我们停止无意义的争吵,请问贵方怎样才愿意与我方达成共识?”
七队长瑟缇桔叹息:“重要的不是我们的意愿,而是孩子的意愿,让极境和新朋友在一起生活对研究部来说竟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吗?阿玛雅。”
学者阿玛雅默然几秒,道:“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极境是人类对抗海嗣的重要筹码,他的健康和安危关系着人类的命运。”
瑟缇桔看着阿玛雅,淡淡问道:“一个孩子能重要到哪里去呢?”
阿玛雅闭目:“恕我不能直言。”
瑟缇桔:“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阿玛雅睁眼,眉头紧蹙地望向瑟缇桔,海滩之上一时陷入僵硬的静默。
我观察着阿玛雅,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种认同——对自身言论的认同。
也就是说……阿玛雅刚才的话里有真话?
未等我细想,身体的变化就拉回我的心神。
握剑的右手反握剑柄,沉重的剑身向左移,左手揽过极境的腰。
剑尖杵进地面发出一声闷响,身体斜支着剑,剑锋几乎紧贴着极境的颈动脉。
过去的我想……?
“他对你们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对吧?”
哇哦。
真直接。
僵持的场面顿时被打破,四位队长回头,遮挡严密的身位错开,使对面的人能够大致看清发生了什么——
阿玛雅和昆图斯表情大变。
“放下剑棘刺!”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身体不为所动,双目与他们对视,重复道:“极境的生命是很重要的东西,对吧?”
阿玛雅上前半步,劝说道:“冷静棘刺。”
昆图斯喝骂:“烏尔比安!你就这么看着你的队员胡闹?!”
烏尔比安看了我一眼。
“他叛逆,管不了。”
歌蕾蒂娅短促地哼笑一声。
瑟缇桔和米劳塞特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
无奈,昆图斯指挥武装人员端起□□,阿玛雅抬手作安抚状:“有问题我们可以谈,万事好商量。”
我一时好笑,这场面倒显得我像坏人了。
身体握剑的动作依然又稳又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是他的朋友,所以,我会给他最棒的死亡。”
极境不愧是我以后的搭档,当即心领神会地扮演捧眼的角色,脖子往前一凑——那是一个离剑近得让对面的人心梗的距离——拉长了音。
“你真是太贴心了我的挚友,来吧,立刻送我去天堂、三途川、地府旅游。哪个都好,我不挑剔。”
过了过了,有点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