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邹楠也就弄明白了。
有人假借邹楠的名义一直给和伦师徒报信,一开始和伦是不相信的,因为邹楠走得决绝,生怕连累了几人,是决计不会跟他报平安的。
可是一回生二回熟,和伦隔三差五地接到邹楠传来的消息,消息模棱两可晦涩难懂,大体就是一切顺利,再加上一些七七八八的消息,这般将信将疑,来人也十分客气,慢慢地和伦也就信了。直到有一天,那人说邹楠当了京官,一切稳定,心里念着师父,却因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希望和伦能入京一趟。
爱女心切,加上长久以来的“平安信”,和伦最终决定入京一趟,反正他四海为家,到哪儿都一样。
邹楠猜测,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砸了院子,甚至那拖延时间的郑家人也有可能是受人指使的。师父在前头慢慢走,王家人在后头抹去痕迹,必要时甚至混淆视听,所以闫衡派去的人才找不到师父的踪迹。
王良晦果然是个老狐狸。
若是直接将人绑到上京,凭闫衡的作风,把整个上京城掘地三尺也会将人找出来,可只要人不在上京,任凭闫衡有千般能耐,找人也如同大海捞针。
至于一路上走走停停,约莫是王良晦从中作梗,扣着人以备不时之需。他也没想到邹楠能忽然来这么一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戏码,遂不得已将筹码提前放至人前。
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城内一处别苑,别苑后头便是闹市。闹市白日里人声鼎沸,与一街之隔的别苑如阴阳两个世界。邹楠打帘下车,院中胡三钱正在清扫夜间被狂风摧残折断的树枝。
胡三钱抬眼看见邹楠站在院门外,还以为看错了,费力地眨了眨眼,丢下扫帚撒腿便往屋里跑,边跑边喊着:“师父,师妹回来了!”
胡三钱扶着颤巍巍的和伦从屋里出来。
老人似乎比她离开时瘦了许多,鬓发斑白,眉眼间的沧桑只多不少,不合身的衣裳略显空荡。和伦站在檐廊下,还未开口,枯瘦如柴的手便已隔空摸了摸邹楠的脸。
邹楠倏地鼻头泛酸,眼眶渐渐模糊不清。她艰难地往前迈了两步,最终跪在和伦身前,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后伏地不起,单薄消瘦的肩膀在风里瑟缩颤抖着。
她还是连累他们了。
“闺女啊,”和伦轻轻碰了碰邹楠的发顶,“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邹楠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和伦摸着她的头,说:“王大人呢?他帮了咱们,咱们请他进屋里说话。”
“师父,其实——”邹楠抹着眼泪四处找了找,问道:“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和伦笑笑,双手掺着邹楠的双臂,邹楠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胡三钱替她拍了拍裙摆上沾染的尘土,说:“王大人家要重修祠堂,大哥去他们家帮忙了,得好一阵才能见到。”
在和伦眼里,女儿下狱,王之涣答应帮忙捞人,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上一把,这是雪中送炭的恩情,比锦上添花更能让人信服。因此,在听见王之涣“无意间”透露的重修祠堂一事时,仲扬说要去帮忙,他自然十分支持。
一阵寒风袭过,邹楠忽然从脊柱一路冷到脚后跟——
突然见到师父,她高兴地过了头。王良晦是什么人?令牌还没到王家人手里,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把他们放出来?说要仲扬帮忙修建祠堂,实为变相将人扣住。
“大家怎么不进屋去?邹姑娘身子不好,还是少吹些冷风。”王之涣适时进来打断了对话。
胡二钱热情地招呼王之涣:“王大人快些屋里请。”说着还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邹楠,小声道:“多亏了王大人帮我们找了别苑住着,不然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里便宜又热闹,你那小院也别回去了,从此以后与姓闫的再也不要往来了。”
“是啊,那个臭小子在师父面前是怎么保证的?如今你遭了难,他人在哪儿呢?”胡二钱与胡三钱两人一唱一和,尽管刻意压低了声音,王之涣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一耳朵。
王之涣走在和伦边上,像搀扶他的亲叔父王良晦一般,十分有礼地将人扶到屋内。邹楠紧跟着进去,说:“有劳王大人了,我有些事要说,还请大人移步。”
王之涣微微一笑,说:“刚好,我也有一些事情要同姑娘说,刚好师父与两位师兄也在——”
邹楠警惕地盯着他,王之涣朝和伦深深一拜,道:“师父,我心悦邹姑娘,欲娶姑娘为妻。”
邹楠绣眉一瞬间转了几个弯,周身都写满了“旁人勿近”几个大字,不懂王之涣又在打什么主意。
和伦诧异地看了看王之涣,又看了看邹楠,有些尴尬地咳了两下,胡二钱赶忙递上热茶,细心拍着他的背。
“在下初见姑娘眉目,便知自己是一见倾心,再难相忘。但那时候以为邹姑娘与闫家二公子两情相悦,本以为要抱憾终身,却也有拨云见月的一天。所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和伦缓了缓,说:“这......王大人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又于小女有救命之恩。王大人有任何要求,老朽本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是我们求大人帮忙,阿楠并不知情,若为此搭上她的终身大事,这对她不公平。”
胡二钱也十分局促,先前他们只一心想救邹楠,没有考虑那么多。看来还是师父说得对,这些当官的最是看重名利,若无利可图,王之涣为什么要帮他们?
胡三钱道:“大人,我师妹她是个脾气大的,与那些官家小姐不一样的,她——”胡三钱舌头仿佛打结了一般,嘴巴跑在脑子前面,“不是,怎么突然这样啊,王大人,你......”
挟恩图报,胡三钱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说。
王之涣眼睫颤了颤,那双眼睛里含着深情几许,就那么望着一声不吭的邹楠:“在下无意挟恩图报,若是姑娘不愿,在下也不会如何。邹姑娘,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咱们借一步说话吧。”
隔着一个干净的小院,和伦几人留在屋里,给二人留了说话的空间,王之涣站在马车旁,看着神色警惕步步小心的邹楠,面上依旧挂着温柔至极的笑。
邹楠压低声音:“令牌给你,放了仲师兄。”
王之涣拢了拢袖子,说:“我不要令牌,我说,我要娶你。”
邹楠定定地看着他。
“原因很简单,你与闫衡打着什么主意,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主意。以你与闫衡的关系,你知道的那些秘密,闫衡也知道。他爱你,无论是为了防着闫家,还是为了别的,我都不可能放你走。”
邹楠背对着小院,王之涣面朝屋内的几人,语气柔和极了,像是说着什么贴心的情话,“上京城是龙潭虎穴,你想全身而退,绝无可能。”
“你也说了,他们听命于令牌,但是那有一个前提——老阁主在世。现在老阁主死于非命,明处的联络人只有长月一个,她对老阁主忠心耿耿,势必不会为我王家所用。如果你嫁进来,那就不一样了。我把你娶回家,你就是王家人,你的师父,你的师兄们,都会得到王家的庇护,你想对付王家,总不能把他们也推进火坑。”
邹楠气笑了:“那也用不着搭上你的婚事吧,把我娶回去,我保你后宅一辈子不得安宁。”
王之涣轻柔地将邹楠凌乱的发别至而后,“王家不兴纳妾,你想怎么折腾都行。”
“我与闫衡已经——”
“我不在乎,”王之涣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握成拳,“那都过去了,反正你也不爱他,不是吗?”
王之涣想:正因为你不爱他,所以你也不爱你们的孩子。我阴差阳错帮你除了孽种,你应该谢我才是。
邹楠几乎要将牙咬碎,她道:“我也一样不爱你。”
“爱不爱我都随你,日子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王之涣松了拳头,说:“放你出来是叔父的意思,圣上那边也不会追究于你。尽快考虑吧,王家祠堂摇摇欲坠,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疯子。”邹楠无声骂道。
王之涣看了看屋里探头探脑的胡二钱,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迈步往马车而去。
“你等等!”
王之涣正在上马车的动作一滞,他嘴角扬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回头道:“你同意了?”
“我可以答应你。”邹楠看起来极为坦然,“但你得先让我见到师兄。还有,师父不能留在上京城。”
“不急。这些事得等到你真的嫁进王家再谈。”王之涣唇角情不自禁又上扬几分,他说:“你真的考虑好了吗?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为了个仅有半年情分的师兄,你真的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邹楠说,她走近半步,轻声说:“所以你一定要小心,我真的会找机会杀了你。”
王良晦生性多疑且城府极深,王之涣由王良晦抚养成人,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邹楠对这一说法深信不疑。
从黄忠瞿招供诸鸿文开始,邹楠便怀疑刑部也被王家人渗透。她与闫衡在刑部大牢里吵的一架真假参半,什么样的话最能戳闫衡的心窝子,她再清楚不过,怕的就是王良晦怀疑二人决裂的真实性。
邹楠不确定王之涣今日此举是不是试探,如今双方都已揭开虚假的伪装,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变成刺向己方的利剑。
面对王之涣的试探,决不能一口答应,一定要几经推诿,来回拉扯,将压在心里的恨意半显半藏,将自己完全置于被动,才能最大程度地取信于王之涣。
王家是龙潭虎穴,是陷阱,也是机会。
王之涣抬步靠近邹楠,探出的手背悬在邹楠脸侧,将碰不碰。邹楠看着他虚情假意的微笑,厌恶地别过脸去。
王之涣却笑了,他退而求其次,替邹楠拢了拢那属于他的氅衣,说:“叔父教导,礼治君子,法治小人,我与那种混蛋不一样。你放心,三媒六聘,该有的都有,我不会亏待你的。明日我来下聘,半月后成亲。你我成亲那日,我会让你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