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了。
季尘揉着自己有些钝痛的太阳穴,起床穿衣。
昨晚因为生气,忘记给葫芦放血,他暗自懊恼一瞬后,从包袱中摸出匕首割腕。
早上起来便放血,他的脸色较平时看起来更加苍白,所以在听完师尊授课后,花小满叫住了拜别的他,问道: “季师弟,你今日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最近也是,你看起来精神萎靡,听课也老走神,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季尘略有些迷茫,摸上了自己的脸: “我看起来,状态真的有那么差?”
花小满一脸担忧地点头: “简直差的不能再差了。”她走近拍拍季尘的肩,又道: “有什么事别老憋在心里,跟我说说,兴许就能帮到你呢?”
季尘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师姐,如果一个人很讨厌我,我该怎么做?”
“讨厌你?”这下轮到花小满震惊了,她季师弟俊逸出尘,天赋绝伦,性格还好,竟然也会被别人讨厌?那这人到底眼光到底是有多高?
“哪种讨厌?”她实在好奇极了,追问道。
“讨厌到想要我死,却又无法如愿,只能一次次用恶作剧来捉弄人的那种。”
“这是讨厌?这怕不是恨你吧。”
季尘自嘲一笑: “也许吧。”
花小满抚着下巴思考一会儿后问: “那季师弟,你呢?你对那人是怎么想的?”
“我......”
“我也......讨厌她。”
听到这话,少女拍手道: “那不就结了师弟!”
“他讨厌你,你讨厌他,你们二人相看两厌,遵从自己的心,互相远离就是了。”
“你看我跟夏浮清,不也是互相厌恶,所以我见他就骂,从来不给他好脸色,让他知道本小姐可不是好惹的!”
季尘还想补充: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了师弟!有些事呢,就是越想越累,越想越烦,这种时候,就要快刀斩乱麻!”少女举起手比了一个砍刀的手势, “最重要的是,听从你内心的声音。”
*
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竹林光影变换,季尘在练剑的破空声中思考,他内心深处,是否真的想要跟那女鬼分开。
她那么恶劣,嘴又毒,总是讽刺他、支使他,拿他的伤痛取笑。
可她有时也没有那么坏,她帮他收拾烂摊子,在一片迷雾中为他指明方向,告诉他该往哪走;她的心也很软,明明初见时,他拿鬼契来要挟,可她依然愿意原谅他,与他和睦相处。
风声停了,季尘的心也安静下来。
他想通了,尽管她这次很过分,但自己还是愿意与她重归于好的。
季尘跟自己打赌,只要今晚女鬼在他睡觉前回弟子舍拿葫芦,他就原谅她。
天快黑了,季尘有些心急,比往常更早地结束练剑,他想要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想想再见到那女鬼后要怎么说。
她总说自己是闷葫芦,那这次他便说的多一些,他们坐下好好聊聊,把误会解开,把这个坎儿给过了。
“昨日......是我态度不好,抱歉。”
季尘坐在弟子舍的床上,对着空气练习。
他从包袱中拿出之前在山下买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表情。
女鬼说他的假笑很难看,真有那么丑?
季尘对着镜子笑了下,嘴角咧成开朗的弧度,眼睛微弯,温柔地看向镜中。
真的不像他。
但也没到丑的地步。
算了,她既不喜欢,以后就不在她面前假笑了。
少年放下镜子,又开始对着空气道: “你不要笑,我今日是真的想跟你好好聊聊。”
“你用恶作剧捉弄人,是因为讨厌我,还是单纯觉得好玩?”
“讨厌我?我哪里做的不好吗?你说出来,我都改。”
“好玩?换一种方式吧,你这种做法,让我很难过。”
季尘准备了两个方向的话术,这样不管南烛怎么回答,他都能保证有话说。
又练了几遍,确保自己不会因为紧张卡壳或者忘词后,季尘轻叹一口气,拿起沾湿的白布开始擦拭匕首。
他极度耐心,将那经常用来割腕的凛寒刀刃边边角角都擦干净,而后将白布清洗一遍后,继续擦。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加快时间流速的方式。
天渐渐黑了,屋内光线越来越暗,季尘点上灯,继续等待,直到日光完全消逝,月光照在身上。
手上匕首已经被他神经质地擦拭了有几十遍,锃亮如新。季尘舔了舔因为缺水发白的唇瓣,喉结滚动,放下白布,开始不住摩挲刀柄上微凸的花纹。
他的耐心在消逝。
不知从哪一刻起,他开始频繁地变换自己的坐姿,也许是神经有些紧绷的缘故,听力变得比平常更为敏锐。
屋内外但凡有一点动静,陈旧箱柜发出的嘎吱声,院内偶然闯进的野猫的叫声,更甚者,风变大时吹过竹叶沙沙的摩挲声,都能引得他投去一个眼神。
越等待,季尘的心就越煎熬。
前面女鬼不回来,他还能安慰自己时间还早,可现在,已经快要过了对方平常回来的时间,院门仍旧一动不动,连一丝被被推开的迹象都无。
南烛今夜还会回来吗?
季尘的脑中有一瞬闪过这个问题。
可下一秒,他强迫自己放下心来,故作轻松地一笑。
她会回来的,今日她还没有喝血呢。
尽管这个结论听起来是如此理所应当,不容置喙,但他仍旧抬起了头,将目光从那把匕首移开,转向面前不远处紧闭的舍门。
那双不知用何种手段染黑的瞳孔毫无光泽,不加掩饰看物的时候,邪气又阴冷,像是毒蛇在盯着猎物。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只盯着虚空,就像是要将那扇门给烧出一个洞。
他还保留着几分摇摇欲坠的理智,在黑沉到要吞噬一切的夜色中,强撑着清醒的外壳。
“啪”地一声,燃着的灯芯烧完了,弟子舍一瞬陷入黑暗,但他没有再去取新的灯芯点上,只是静坐着。
时间被按下慢倍速,季尘垂下眼,腮帮不自觉收紧,唇角勾出一抹连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笑。
须臾,天亮了。
一丝鱼肚白从天边泛起,微弱日光代替月光照进窗子,想要洒在少年的身上。
可他因为坐的位置离窗户较远,全身上下被照亮的,只有凌厉的下颌和一小半苍白如玉的下巴。
身体的其余部分藏在阴影中,像是不肯弃暗投明般,透出一股子阴湿偏执。
“呵——”
季尘笑了,终于笑出了声,但相比于笑,那更像是悠长的叹息。他捏紧了手中的匕首,锋利的刃尖割破了他的手指,流出了鲜红的血,但他恍然未觉。
一晚上,女鬼没有回来。
她没有回来。
没关系,他还可以再等。
只要她第二天能回来,他一样可以既往不咎。
可是第二天和前一天一样,她没有回来。
第三天,没回来。
第四天,还是没回来。
第五天,没有......回来。
季尘靠在弟子舍的床头,因为好几天没有睡觉,他眼下已经积蓄了浓重的乌青。他修为不是很高,现在只是即将突破金丹的肉体凡胎,尚未达到能够不眠不休不食的境界。
“砰”地一声重响,是他踹倒了旁边的椅子,力道很重,竹椅被踹的裂开,无助躺在地上,像苟延残喘的残兵败将。
他想,五天都没有喝血,那女鬼不痛吗?
他还想,这个该死的早早便缔结的鬼契,到底困住的是谁。
最该急需用血的那只鬼潇洒自在,不闻不问,而他这个人,倒是在这里急得跳脚,整个人快要疯了。
真像条狗,他想。
他不能再在这里等了,他要去找。
季尘向青玄仙尊传音过去,说自己要请假一天,就背着剑,拿着那血满到快要溢出来的葫芦下山了。
他耐心已然不多了,所以没有任何精力与山脚下商铺老板们和颜悦色地对话。
季尘掂着手里的剑,进店,威胁他们,问这些天有没有看到一个黑色衣袍,吊儿郎当的女人。
店老板们看他神情狠厉阴郁,吓得不行,极力搜刮近几天脑中的记忆片段,但没有任何线索。
季尘无法,只能一个一个找。
他先找成衣铺,再找花楼,最后再找酒楼和饭店。
几乎是将整个山脚城中所有的店铺找了一遍,从天亮找到天黑,才终于在一家临近郊外的酒楼中,发现了那女鬼。
她身上有些酒气,但并不重,她很清醒,很理智,除了那双有些苍白的嘴唇,季尘根本找不出她身上正在经历非人疼痛的迹象。
她正在和店老板聊天,聊得很开心,完全没有注意到店内进了一个新人。
还是店老板眼尖看到了他,才招呼道: “客官,您要来点儿什么?”
南烛转过身扫了他一眼,略有些诧异,但很快隐去了,接着喝她的酒。
季尘背着剑,腰间系着葫芦,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回那老板的话: “我不点酒,我来找人。”
“那您是想找谁?跟我说说,我看看见过没有?”
“我来找一个毫无责任心,不顾别人死活,更不顾自己死活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