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江杉第一次见夏遥时,她正站在他前面排队。
每年母亲忌日,他都会到母亲海葬的地方住一晚,那年正值海滩开发后第一次对外开放,五一假期,人群攒动,到达时才发现海滩已不复往年的平静。
他向来喜静,皱着眉头找了个还有空房的酒店,却不想到了后还要排长队办入住,他随意找了个队伍排着,抬眼便看到眼前一片艳红,在一群蓝绿色的海岛风穿搭中,十分显眼。
前面的女孩一身正红色连身衣,正低头看着手机,眼看前方的队伍向前挪动,一个中年男人突然闯入,本就因人声嘈杂有些烦躁的他,瞬间拧紧眉头。
听到红衣女生背对着他轻柔的提醒,紧接着是中年男人不善的语气,然后空气凝固了片刻。
他看不清女生的神情,以为她不愿计较,却不想下一瞬,对方从包里掏出一个话筒,警告的声音响彻四周。
他深吸一口气,不适地感受着周围突然集中过来的目光。
直到工作人员过来处理好,周边的视线转移,他才放松下来。
女孩办理完入住,转身离开时,他看到了她白皙脸颊上精致的五官,容颜姣好,明艳不可方物。
画面一闪而过,他却记住了那身红装。
没有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又一次遇见。
他刚点完餐,便到看到她和同伴携手进来,身上依然是一身红,只不过变成了红裙,脸上未施粉黛,素净却掩盖不住明媚的面容。
出于一贯的教养,他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便没再关注。
席间耳边不时传来她爽朗的笑声,她似乎在和同伴耍宝,笑得张扬,不知怎的,他因母亲忌日而有些烦闷的心绪,似乎也被笑声感染。
就在他吃完晚餐,准备结账离开时,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他皱眉旁观,又是下午那个男人,眼见冲突升级,他正准备起身抓住男人伸出的手,便见女孩灵敏地躲开,干脆利落地上前踩了一脚。
男人灰溜溜地离开了,留下她桀骜不驯的身姿。
同伴回来后,她眼中的孤傲和不屑瞬间消散,一脸洋洋得意。
看着她脸上丰富的情绪转变,他无声地笑了,叫来服务员结账。
第三次见面来得突然。
海风肆虐,夜色沉寂,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晕倒在眼前。
跑过去抱她时,他只以为是某个身体不适的游客,那天潮水涨得很高,他不敢想,如果不是自己恰巧碰见,她是不是很快就被潮水吞噬。
直到低头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堵塞。
那晚,他几乎一夜未眠,打听了消息得知,失踪的人就是她的朋友,他隐约有印象,是她前一晚吃饭的同伴,两人感情应该很好。
她醒来后,完全没有了初见时的张扬肆意,眼底死灰一片,许是因为他这个外人在场,一直克制着情绪,直到拨通电话,听见熟悉的声音,才落下眼泪。
见她挂完电话后,一直埋头不语,付江杉便出去买早餐了,再回来时,那个男人已经出现,她在他怀里毫无防备地放声大哭。
能放在微信置顶的人,理应是很重要的人,就算不是男朋友,也是极度信任之人。
付江杉放下心来,他没有打扰,放下早餐离开了。
再见是半年后,那天他到办公室处理几个单子,准备离开时遇见于平拉肚子,他对员工虽不亲近,却也称得上和善,见他不舒服,便让他回去休息,他亲自去送。
在阳城的果店都送完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最后一站在老街上,他推着拉货车到果店门口,等待老板确认收货单时,抬眼便看到街口一家新开的店,面积宽敞,门面大气。
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出来逛,老街他一年最多来个一两次,上次过来还是半年前带阿公来看中医。
没想到这随意一瞥,便看到落地窗前正凝神画画的夏遥,午后的阳光明媚,投射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光影流转,悠然静好。
时隔半年,他却一眼认出夏遥。
果店的老板见他视线专注,不禁调侃道:“漂亮吧?可惜人家有男朋友了。”
他没有回话,老板告诉他,这家咖啡店开了半年了,老板是个外地人,长相美艳脾气却十分火爆,靠着自己的本事硬是在本地人齐聚的老街上站稳了脚跟。
据说她有个新梅竹马的男朋友,在京市势力强大,这个店是他为了哄女朋友开心,特意盘下来的。
此后于平的送货范围突然从整个阳城变成了除老街外的其他区域,除了老街果店是老板的亲戚外,他想不到别的理由能让不爱出门的老板亲自来送货。
付江杉没有想过打扰她的生活,只是不知为何,那天之后,隐藏在心底的思绪悄然钻出头来,他告诉自己,只当是去老街散散步。
于是每隔一周,他按时来老街送水果,路过时随缘看看,便心满意足了。
夏遥总是开朗明媚、自信大方的样子,有时是在和其他店员嬉笑打闹,有时笑着和客人介绍饮品,还有的时候,只是在吧台里安静地做着饮品,她热情对待每一个客人,认真做着每一杯饮品。
偶尔也会遇见她那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两人相谈甚欢,举止亲密,正如果店老板所说,感情甚笃。
直到有次深夜,他因为瓢泼大雨堵车,很晚才将水果送到老街,待到老板将水果搬运进去,关上大门后,他习惯性地往街口的店铺瞟了一眼。
老街商铺全都紧闭,大雨倾盆,天色阴沉,穿过屏障般的雨幕,他看到夏遥正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遮阳伞没能挡住狂风吹来的大雨,她的肩膀一片深色,是被雨水浸泡的颜色,手里夹着一支还未燃尽的香烟,烟头的星点在雨水中勉强摇摆。
一向张扬的脸上满是死寂,目光涣散,没有聚焦,比起当时在诊所里的她,更添了一份压抑和肃穆。
看着她在夜色中泛白的脸,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楚在心头散开。
出于担心,他一直在黑暗中默默观望,没有打扰,也没有离去。
夏遥就这样燃尽了一根根烟,在雨中坐到凌晨三点,才起身回到店里。
那一晚他就守在店外,想来她是在店里休息了,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其他店员来上班,他才放心地离开。
回去之后他就发高烧感冒了,在床上躺了两天,脑袋像被重锤击中,意识支离破碎,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都是夏遥的身影,一开始是笑颜灿烂,双眸明亮如星辰,而后变得茫然无措,那双仿佛吞噬了所有色彩,坠入无底深渊。
他依然保持着一周去一次老街的习惯,她依然眉眼弯弯,毫不掩饰地发着耀眼的光,也有过寥寥几次晚上来送水果,目睹她独自一人情绪低落,但下次再见又恢复了生机。
这一年多以来,付江杉从未踏进过那家店,他觉得自己像个阴暗角落里窥探的无耻之徒,可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靠近,因为家庭的变故,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对任何人敞开心扉,甚至不知道如何爱一个人。
平静多年的人生,突然有了波动,不知如何处置,干脆放任在一旁。
那天他到机场的特产店送水果,单子是叶桐介绍的,工厂里忙不过来,他正好无事,便自己开车去了,没想到遇到了夏遥,见她有些苦恼的样子,他的行动快过脑子,主动上前帮忙。
夏遥双目澄澈,对视那一刻,他只觉得心脏漏了一拍,许是戴着口罩,她没认出他,心中不免升起失落。
过了几天,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准备去老街,路上偶遇叶桐,便一起去吃了早餐。
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
饭桌上她主动搭话,他面上平静,其实心底紧张又雀跃。
很快桌上碗碟已空,他不想去送水果了,可叶桐这个话唠又开始絮絮叨叨,不想让她为难,于是他主动离席。
紧接着又是命运使然般地相见。
那夜他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的接触,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干脆下床想去果园清理枝桠,他喜欢这样整理情绪。
将音箱打开,便去了后院找工具,一回来就看到她的背影。
那夜晚风微拂,她穿着一袭红裙,轻柔的音乐声在耳边摇摆。
佳人如画。
他这才想起,今天一天都有些思绪混乱,竟然忘了锁院子的门。
接着便度过了一个神奇的夜晚,再后来每每想起,他总会害怕那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也是那晚,他才知道,夏遥完全没记住他,也是,彼时她正沉浸在悲痛之中,怎么会记得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恰好家里还有给客户准备的油柑礼袋,他拿了一袋送她,却不想两人从此有了交集。
夏遥主动找他,说想要订几份水果,其实他从不接零售,因为嫌麻烦,可如果是她,怎会是麻烦。
那两天正好是果园收杨桃的日子,他需要一直盯着,其实本可以让于平一起送去,可他私心里想自己去。
好不容易忙完,他一早起来便给夏遥发了信息,结果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半点音信。
他心头也堵了一天,干脆驱车直奔阳城。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那家咖啡店,他小心翼翼地谨守礼仪,怕有丝毫冒犯,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她主动询问起果园的工作,他原本担心她会觉得枯燥,却不想听得如此投入,他从未如此希望时间停在那一刻。
过了一周,快到去老街送水果的日子,又一次收到她的信息。
她要来。
付江杉那一夜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
原来是来找他谈合作的,他心里清楚,夏遥只是拿他当生意伙伴,可那天的谈判,那种锋芒相对的交错感,竟让他有了棋逢对手的较量。
他知道夏遥有能力,却没想到她直爽的外表下,有如此缜密的心思。
付江杉无欲无求多年,却在见到她毫不掩饰的野心之后,第一次有了与她并肩作战的想法。
他尽力保持克制而礼貌的距离,却总是忍不住想多见见她。
昨天收到她的主动邀请,他满怀期待地雕了一个作品,从未这样废寝忘食过。
不想还未开口,便迎来当头一棒。
那个人可以亲昵地叫她“小遥”,夏遥在面对他时,也不需要时刻保持礼貌,可以一边做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甚至话里会带着几分撒娇。
那种亲昵的熟稔,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界限。
付江杉捏紧手中的袋子朝停车场走去,指尖因为用力有些泛白,这些天被他刻意忽略的那条戒尺,毫无遮掩地袒露在眼前,所谓并肩而行,不过是他心底自私的越界之举。
短短十分钟的路,他心底翻涌千百回。
走到车旁,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前方望去是再熟悉不过的街景。
付江杉握紧方向盘,看着通往清欢咖啡店的路,目光如炬,眼底柔意扩散。
能如此在近处做一个旁观者,已是幸运至极。
他又有何资格苛求更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