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蓁抬手笔落,抛开以往她最常用的泼墨画画法,采用工笔重彩的方式展开绘画。
她的画从点到线到面,流畅又连贯,从容镇的荷花池开始花起,沾染了石青和赭石的柔软笔触绘制出山石和草木,笔尖停顿又抬起,绘制出山另一边的荔枝园,又用点点花青带出一条长河,加以靛蓝,碧波荡漾。翠绿色,胭脂色,藤黄色在点和染之中化作生命力盎然的花草树木,同那条河一般绵延不绝。
云卷云舒,飞鸟越过魏巍高山,越过潺潺流水,来到如同龙脊一般的梯田,偶有农人出没,更添生气。
民宿本就是庄重肃穆的亭台楼阁,浓墨重彩几笔,隐约在山川和草木之间。
层层渲染和叠加,画面变得层次分明,万物的动静跃然纸上,出自一只纤细的手。
手的主人侧脸认真,仿佛她的笔触就是生命力的代表。
每一个画家都是一个造物主,一支笔就能画出一个绮丽的世界。
篆刻着她名字的印章盖下的时候,满意地轻叹了一口气。
她就像是天生的画手,每一幅画作都是她酣畅淋漓的提笔。
许蓁转动酸痛的脖子,将画笔搭在不规则的玉石笔搁上,手背突然触碰到一阵温热,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夏天喝热茶,许蓁扫了旁边一眼,苏天雅绕过桌椅看小朋友们作画,那放下这杯茶的主人只有他。
裴云玦静静地坐在旁边,几分钟前许蓁余光看见他递过来一张干净的毛巾,似乎想要帮她擦拭桌面,伸出的手却又在半空中愣住,许蓁后来没太在意,继续作画。
这让她想起集训那会,有一次拿着画板出来练习,坐在狭窄的餐馆里面,抬起头就撞上了刚刚走进来的裴云玦。
打了声招呼之后,他很是熟络地坐在她的对面,熟练地点单。
店里客人很多,许蓁等了差不多十来分钟,画板的素描打好草稿,下意识抬头的时候才发现裴云玦正在看着自己。
许蓁疑惑,“嗯?”
裴云玦伸手拨弄几下额前的碎发,道:“画得挺好。”
许蓁看着自己还没呈现雏形事物的画作,道:“你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吗?”
这句话还真把裴云玦问住了,像是认真思索了好几分钟之后,挑了一个似乎完美的回答,
“不知道,但是画得不错。”
许蓁当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一周,她整个人都是十分低迷的状态。
机构里多的是有天赋又很努力的人,许蓁再一次模拟考试之中被老师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当天拿着纸箱和画笔熬了一整夜,不停地画。
她以为自己算是有天赋的,但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自我安慰和自我追捧让她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这周末的休息时间她甚至想过不出来,但是看见同一个宿舍的同学走光了,她还是带着画板出了门。
“就是画得很好。”裴云玦道。
许蓁轻叹,“别人画得更好。我就是个垫底的。”
许蓁对他当时的回答还有点印象,男生十分认真,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他说:“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在我看来你就是画得最好的。”
现在回想起来确实让人动容。
他不懂画,也没学过艺术,许蓁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分别的时候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赵至乐说过,别人的口头禅要不然是网络暴词,要不然就是骂人。
许蓁比较特殊,她的口头禅是“谢谢。”
谢天谢地谢别人,和别人相处,三句中必有一句谢谢。
一上午的直播很快就结束了,槐山小学的老校长和一群老师都来了,拍了集体的大合照之后,下午就是公益拍卖会。
午休时间,许蓁回到教室检查那些作品,槐山小学虽然身处容镇,这儿的国画普及率却很小,很多人只听说过,没见到过,更别提画画。
好在许蓁和张旗一边完成自己画作的同时,一边下场进行简单的指导他们完成。
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无限的,孩子们眼中的山水,花鸟,草木,人文,或以泼墨,或以线条,把眼中家乡转移到纸张上来,笔触稚嫩,却笔笔生意。
一个小朋友唯唯诺诺地趴在门板上,探出半个脑袋看着许蓁的身影。
许蓁好奇地走过来,发现她后退了几步,躲藏在后背的双手欲伸又不敢伸。
许蓁弯下腰道:“你好,小朋友,你在这里做什么?”
健康小麦色的皮肤上是羞涩、欲言又止的神情,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她从伸手拿出一碰黄色的野花,声音有些哆嗦,“老、老师,给您。”
野花杂乱,被她用草结缠绕成一束,透过花束可以看见那双怯生生又对她充满好奇的眼睛。
许蓁接过那花,颇为惊喜道:“谢谢你,这花真漂亮。”
那小女孩不好意思道:“不用谢,老师您喜欢就好。”
许蓁蹲下来,轻笑着:“谢谢,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想到把花送给我呢?”
小女孩道:“我叫乔红,我读五年级,老师刚才教我怎么画画,我想谢谢老师。”
那束野花放在教室外面的桌子上,许蓁和乔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天。
乔红对这个长得漂亮的老师很是好奇,问了很多问题。
“老师,你画得很好看,你学了多久呀?”
“老师,你在哪里读的大学?”
“老师,我也想学画画。”
乔红神色突然变得暗淡,“但是家里人说让我好好学习,不好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许蓁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道:“画画很简单的,用心就能画出来你脑海里的东西。”
“我想你的父母一定很关心你,如果试着和他们好好说,会不会不一样呢?”
“我小时候,我爸爸也不赞成我学画画。”
乔红眨了眨眼睛道,“那后来他怎么同意了?”
“后来我还是一直画,有一天晚上他看着我抱着画架和画笔睡在书桌上,他就同意了。”
“他第二天给我买了好多画笔,和我做了一个约定,说让我好好学习他就让我一直画。”
乔红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谢谢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
许蓁笑,从包包里拿出随身的笔记本,打开扉页拿出一个华美文创的金属书签,那是华美的校门,送给乔红。
乔红道:“老师,您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吗?”
许蓁捏了捏她的脸颊,道:“不是,这所学校比老师的学校好,全国第一。”
乔红疑惑,“那老师为什么不考这个学校?”
许蓁手指顿了一下,道:“以前很想考的,但是因为一些原因,没能考上。”
乔红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老师,我想考华美!”
许蓁笑道:“华美的食堂饭菜都好吃,你记得替老师去尝尝。”
“我会的!”
远处的树下走来了几个女孩,像是乔红的朋友,喊了乔红几声,她匆匆向许蓁告别之后离开了。
许蓁打开手机,转发了几条官微为第三期预热,抬眼的功夫,裴云玦就站在她面前,单手拿着两罐汽水,一只手看看插兜。
纤细的食指灵活撬开易拉环,递给她,许蓁接过来,说了一句谢谢,他也顺势坐在她的对面。
沉默几分之后,裴云玦突然说道:“画得很好。”
许蓁想都没想,竟然说出了恍若当年的那一句话,“你知道我画的是什么吗?”
脱口而出,让她迅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许蓁正想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
裴云玦轻笑了一声,笑声就像飘荡的树叶,落在她心中的平静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他道:“当然知道。”
“画得很好。”
许蓁下意识道:“谢谢。”
槐山小学之用槐来命名,是因为教学楼外面里有一个巨大的槐树。
苍老,古朴,风吹是树叶和残花哗哗作响,像是一曲山中乐章。
五月末,槐花落尽,只留下泛黄的花边的瘦弱小花,在几处不知何处传来的风的轻抚之下,快速落下。
裴云玦内心听到和乔红的话很难不起波澜。
华美在许蓁心里多么重要他都知道。
集训那会他们见面聊天,许蓁话里都是对华美的向往。
就算复读重来,许蓁很大概率也会选择华美。
那为什么。
是因为他吗?
华美和东大就一条街的距离,很近,他上学的时候和室友出去玩,穿过一个红绿灯的路口就会看见华美的大门。
大二开学那会,裴云玦报名了高铁站迎接新生的志愿服务。
在偌大的高铁站里,东城大学城的几所高校高高举起迎接牌,东大旁边就是华美。
那天裴云玦精力充沛不同以往,连吃饭都让同学帮忙打包回来现场吃。
直到晚上八点,华美最后一批新生上了车之后,裴云玦面对来人来往的候车大厅,目光失焦,呆呆地站在原处。
直到华美的学生来还东西,拍着他看见肩膀说了两句谢谢之后,他才回国神来。
一起的室友刘宇开玩笑说:“今天你怎么回事,那么积极出来挣学分?”
裴云玦扯了扯唇角,情绪平淡,“志愿分没够。”
说完之后扛着叠得半人高的塑料凳回到车上。
另一个同学魏巍道:“搞什么啊,他这人平时那么懒,原来也怕志愿分没修够。”
刘宇道:“你也信?你见过谁做这累人活还那么积极?”
魏巍不解:“那他是为什么?”
刘宇沉默了一会,佯装思考。魏巍急了,推了他一把,道:“说啊。”
刘宇一本正经,“我觉得他失恋了。”
魏巍一个肘击过去,“裴云玦过得清汤寡水日子,堪比和尚看破红尘,你觉得有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