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对方眉眼之间跳动,乌丸阿什不由得握紧了火把。
“娘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为何在此?”
苏兰猗不答,眸中流露出一丝惊恐。
乌丸阿什猛地想起来,他原是披发左衽的胡人装扮。
“不要怕,”他尽量温和言语,道,“荒郊野岭,不可久留。跟我走。”
苏兰猗攥紧了地上的枯草,抿着唇一言不发。
乌丸阿什向她伸出手,可等了许久,对方仍一动不动。
随从低声道:“天色不早……”
乌丸阿什随手将火把扔给他,大步上前将那女子抱起,不由分说塞到马车里。
苏兰猗又气又急,登时吓得昏死过去。
车中的丘穆陵折古吓了一大跳:“这、这、这……”见对方满不在乎的模样,他劝道:“如今还在淮北地界,梁人盯得紧,只怕不妥罢?”
乌丸阿什不语,解开身上的狐裘将人裹住,指尖擦过她脸颊,不由得停留了一瞬。
“没什么不妥,”他瞥了丘穆陵折古一眼,道,“她无依无靠流落荒野,被我收留了,又怎的?”
丘穆陵折古欲哭无泪:“回去如何向圣上解释?”
乌丸阿什似乎轻笑一声:“将军,这件事一定要让圣上知道吗?”
他目光幽幽,丘穆陵折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车内的炭盆噼啪爆响,潮水般的颠簸中,苏兰猗缓缓苏醒,嗅到一股混着焦香的温热。
她已经许多天没吃一顿饱饭,登时睁开了眼睛。
胡人少年盯着她,声音带着砂砾般的粗粝:“你醒了。”
苏兰猗惊得起身,后脑撞上了板壁,不由得痛呼一声。
“当心,”乌丸阿什有几分无奈,用油纸包起炭盆上烘烤的炊饼,递给她,道,“饿了罢,先垫垫肚子。”
炭火噼啪作响,车内落针可闻。苏兰猗一直缩到角落里,背抵着板壁,已退无可退。
“为何要怕我?”乌丸阿什说话时语气平淡,眸中的光亮却有如炬火。
苏兰猗张口欲言,眼泪却扑簌扑簌地落下,砸到狐裘的绒毛上。她突然反应过来,身上柔软的物事,并不是她的东西。
“哎……”乌丸阿什有几分无措,烛光映得他眉眼柔和。他膝行向前,将炊饼塞到她手中,道:“吃饱了再哭,也不迟。”
炊饼的香气越发诱人,苏兰猗不知怎的,哭得更伤心了。她边哭边狼吞虎咽,这些天风餐露宿,早已没了往日的讲究。
乌丸阿什生怕她噎住,又递上一盏清水。
苏兰猗正要接过,马车猛地一颠簸,乌丸阿什伸手扶住她腕子,却在触及肌肤时卸了力道。
她垂眸不语,慢慢将炊饼吃完,忍不住哽咽起来:“你是何人?为何救我?”
乌丸阿什笑了笑,道:“待过了大河,我会告诉你。”
苏兰猗惊诧地张大了眼睛,见对方不似玩笑,禁不住红了眼眶。她咬紧了嘴唇不让泪珠落下,鼻尖却酸涩不已。
乌丸阿什将狐裘拉起,裹住她颤抖的肩,从对方沉默中读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哀伤。
丘穆陵折古一直背对着二人坐在门口,此时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寻常汉人听闻要渡河,十有八#九是要不肯的。可是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一言不发,又让他心中摸不到底。
在馆驿停歇之时,他悄悄提醒乌丸阿什。乌丸阿什却仿佛浑不在意,只是道:“她是什么人,于我而言又有何分别?”
丘穆陵折古无言以对,索性闭了嘴,一路上冷眼旁观,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春风浩荡,大河汤汤。晋使一行人踏上北岸土地,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苏兰猗在船头驻足南望,滚滚波涛如碎玉琳琅,对岸乌蒙蒙一片,不知是烟波浩淼,还是因泪水萦纡。
她转身之时,乌丸阿什正盯着她看,琉璃似的眸子闪着微光。
这一路而来,虽言语不通,从沿途馆驿往来交接之间,她早已猜到这一行乃是慕容使臣。
只是眼前这少年,她看不分明。
料峭春风拂过他眉眼,他忽而朝她伸出了手:“我叫慕容癸,大晋钜鹿王。你若要回到南岸,我不会阻拦。若留在北岸,我只准许你跟我回云中城。”
“慕容癸,钜鹿王……”苏兰猗不由得喃喃。高天之外传来数声邈远的雁鸣,她仰头任由风丝拂面,两行清泪却沿着眼角滑落。
乾宁十五年的惊雷劈碎暮色,笄礼上的谶言犹如雷声激荡。
未来新帝的皇后……
数年来她百思不得其解,成为皇后的明明是她的阿姊。她原本以为那老道在骗她,此时才突然明白,世间新帝,又岂止江南一隅。
她将手放入对方掌心,纵身跳上了河岸,脚下是泥泞的残雪,可她的心中,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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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落葬那一日,金陵城乍暖还寒。
皇帝率百官公卿前往秣陵宫送葬,满身缟素的人群浩浩荡荡,犹如一条纸扎的巨龙。
官道两旁的垂杨尚未抽芽,枝桠如铁戟戈矛,直直地刺向苍穹。不时有寒鸦掠过人群上空,哀声在天地之间缭绕不绝。
御驾亲临秣陵宫,袁妃却并未出迎。她跪在灵前痛哭失声,对皇帝避而不见。
成昭远也不强求。魏王的死讯他至今瞒着苏裁锦,严令宫中上下,不得走漏风声。不过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心里盘算,待此间事了,再慢慢将魏王病逝的消息告诉她。
庭中罗汉松在风中呜咽,成昭远立于树下,轻轻摩挲着腕上佛珠,目送灵柩离开秣陵宫。
耳畔仍旧传来袁妃的号哭之声,他眸光微动,派钟彻去向她道别,自始至终没有与对方说一句话。
钟彻见状心中恻然。袁妃如今已年近四旬,做了二十年皇后,竟落得如此家破人亡的境地,他不忍再看。
护送成昭远回宫的路上,他忍不住问:“如今魏王崩逝,乡君下落不明。倘若皇后问起,陛下如何交代?”
成昭远屈指轻叩窗沿,扫了钟彻一眼,道:“魏王病逝时,皇后还有孕在身,我岂能提起此事引她伤心?如今袁妃母女都已看破红尘,不愿再与她有所牵连,想来皇后也能体谅三分。”
钟彻沉吟一番,车驾上銮铃轻响,将他喉间疑问生生压下。
这一张用谎言编织的网罗,唯有皇后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倘若有一天真相大白,又该如何?
他不敢细思,瞥见皇帝又在把玩腕上的佛珠,那般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也并不在意。
春风掠过华盖,钟彻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前朝山陵松柏参差,在风中簌簌作响,如碎玉崩裂。
成之染一直将灵柩送到山陵神道。此处玄宫从魏王即位之初便着手修建,依照魏王的心意,在道旁遍植寒梅,如今梅花已凋落,林间仍冷香浸骨。
待梓宫落葬,她仍旧久久驻足,望着老鸦隐没于斜阳芳树,金陵城在一片繁华清寂中浮动人烟。
徐崇朝劝道:“回去罢。”
成之染一动不动,望着不远处云影披拂,枯萎的花瓣随春风乱舞。她似是喟叹:“让我再看看金陵。”
徐崇朝心中一动,对方的神情却极为平静,日色投在她眸间,仿佛只是缥缈的一点,旋即消散于山林草野。
温潜止见四下无人,悄悄上前禀报道:“殿下,秣陵宫有消息了,人已带到西州城。”
成之染眸光微动,与徐崇朝对视一眼,勾唇道:“如今倒也是时候。”
一轮弯月挂在高檐上,朦胧月色在柳梢凝成霜华。大将军府的老槐树新抽嫩芽,枝影投在书斋窗纱上,恰似狱吏手中的勾魂索。
侍女呈上的茶汤还浮着烟气,太平长公主眉眼在雾色之间氤氲。
青砖地上跪着两个人。身形瘦小些的是个小宫女,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原是在清河公主身旁侍奉的。另一人还穿着秣陵宫守兵的衣甲,低垂着眼眸不敢抬头。
成之染扫过案头业已画押的供词,打量他二人一番,道:“除夕那一夜,秘书郎谢凤暗中前往秣陵宫,是你二人协助他里应外合,送走了清河公主。”
她并非询问,只是在陈述事实。
宫女和守兵都不敢答话,唯有叩首而已。
“你们好大的胆子……”成之染摩挲着供词边沿,细微轻响在满室静寂中越发清晰。她问道:“可是清河公主将你二人收买?”
“并非公主指使!”那宫女唤作竹枝,闻言慌忙道,“奴侍奉公主多年,承蒙公主恩情,不忍见公主姊妹分离,因此才……此事与公主并无干系……”
“你这奴婢却是忠心,”成之染端详她一番,目光落到那守兵身上,“张法护,你身为高祖部众,奉命戍守秣陵宫,明知朝廷不准清河公主离开半步,为何在当值那日放她离去?”
熹微月光漫过张法护皮甲上的鳞片,那人的眉眼也显得斑驳。他稍稍抬起头来,年轻的容颜风霜满面:“殿下虽知晓小人姓名,可、可还记得小人?”
成之染不由得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张法护眸中流露出一丝失落神色,道:“小人与殿下不过一面之缘,殿下不记得小人,也是寻常。只是去岁小人随殿下护送魏王一家到秣陵宫,在半路歇脚时,清河公主见小人饥饿,派人送了小人一块桂花糕,小人今日依旧不能忘。她那样善心的人,能有什么错?”
他说着眼眶已泛红,垂下了脑袋不再说话。
成之染隐约想起来了,她只记得成追远知慕少艾的模样,何曾留意过那时驾车的兵士?
她默然良久,久到博山香炉的轻烟都显得黯淡,才缓缓说道:“放她走,未必是救她。”
张法护猛地抬头,与竹枝面面相觑,一时间惊疑不定。
太平长公主的身影被灯火映得葳蕤,她站起身来,眸光落下时,却有如刀锋一般。
“纸包不住火。朝廷一旦查明此事,你二人难逃一死。”
沉沉夜幕里传来细碎铃音,竹枝仰头望着她,眼眶里满是泪花:“殿下……奴从小与清河公主一同长大,她素来仰慕殿下……奴死不足惜,恳请殿下无论如何要救她!”
她说罢突然撞向金柱,张法护伸手要拦,却听得一声闷响,人已瘫倒在地上,额头上鲜血直流。
成之染快步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人还活着。她吩咐侍女将人送下去包扎静养,负手在斋中踱来踱去,终究停下了脚步,盯着跪在下首的张法护,吩咐左右道:“张法护玩忽职守,即日革职。如今形势不明,暂且在府中看押。”
张法护张了张嘴,顿首道:“小人谢殿下开恩!”
“你不必谢我……”上首传来成之染的声音,然而她似是低叹,让他也听不分明。
“这本就是我亏欠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