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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章 卜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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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浓烈的檀香气息也难以将血腥掩埋。

成之染眼眸酸涩,禁不住扭过头去,不肯再看她的丹阳尹。

让元凶伏诛……

这句话谢鸾藏在心底整整十年,久到山河改换,乾坤鼎移。从前的那人是炙手可热的权臣,如今的凶手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谢鸾盯着温潜止手中染血的木匣,他知道那分明是他阿弟的鲜血,大抵也是如此斑驳地渗进长街石缝。

可是他,当真什么也做不了么?

“殿下!”谢鸾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磕在青砖上,那声响令听者心惊,“皇帝妄行悖逆,难道是殿下所乐见的吗?”

温潜止反应过来,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屋门紧闭,呼啸风声吞没了此间一切声息。他攥了攥青袍袖口,禁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成之染默然不应,良久,她拿起火筴在炭盆中拨弄,残余的火星终于复燃,灼灼地烧穿她心底。她不知自己何时竟如此优柔,心头登时冷寂如死灰。

“慕容使臣如今尚在京中,此事我已命丘领军封锁消息,还望谢郎慎勿对旁人泄露。”

“臣不知如何向家母和舍妹交代,殿下若不肯为臣伸张冤屈,不如将臣一并斩草除根才是!”谢鸾从地上仰起头,额间红肿的血痕刺得她心口抽痛。

“起来说话。”成之染不忍,让温潜止将人扶到座中。

案头的茶盏已经冷透了,茶汤晃出涟漪,映出谢鸾眼底血丝。他垂眸不语。

“你要我杀他?”成之染轻轻开口,手掌不由得攥紧,指尖深深嵌入血肉里,让她疼痛得有些麻木。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谢鸾枯笑了两声,道,“他害死了多少条人命,又有什么资格君临万邦?”他抬头望着成之染,“魏王梓宫还尚未落葬,他便要杀他的女儿和外甥,如此残害无辜,臣请问天理何在,魏王他泉下有知,岂能瞑目!”

成之染似是含悲:“皇帝屡番失道,我并非没有废黜之心。只是如今强敌窥边,内政岂能生乱?”

“殿下何时变得如此畏手畏脚?”谢鸾猛地一抖袍袖,露出恣肆淋漓的暗红血迹。他的声音在颤抖:“周全作计,还要拿多少冤魂垫脚?”

成之染拨弄炭火的手一顿,银霜炭已经烧尽,再怎么翻动,也难以拢起火星。她叹道:“谢郎,倘若胡虏趁虚而入,陷我朝百姓于险境,死去的冤魂更不知凡几。此刻废帝,你是要给他陪葬……”

谢鸾紧紧按着几案,恨恨道:“长公主杀伐果决,都是对外人。对自己阿弟,却如此心慈手软。”

此言一出,屋中登时陷入了沉寂。温潜止吓得大气不敢喘,频频以目光示意谢鸾住口。谢鸾只是昂着头,丝毫不避闪成之染的目光。

成之染想要分辩,可是话卡在喉咙里,她无论如何说不出。

许是长久的静默让谢鸾不耐,他忽然失了力气,沉沉道:“毕竟只是我阿弟,到底不如殿下的。人命贵贱,谢鸾求不得。”他躬身一拜,道:“惟愿殿下将我阿弟尸首还我,老母小妹,自不必殿下挂怀。”

“待慕容使臣离京,我为他在秘书省举哀,”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想要将谢鸾扶起,手伸到半空又收回,只是垂眸道,“此事是我相负。令弟的公道,我定会为他讨回。”

屋外传来数声凄厉的鸦啼,谢鸾冷不丁低笑起来,笑容却好似啼哭:“殿下……”

他捂着胸口呛咳起来,尾音也戛然而止。

成之染望着谢鸾踉跄离去的背影,十年光影在此间重合。初晴的雪光如红焰灼人,在眼前撕扯成细鳞一般的裂纹。

她从裂纹中望见无数个自己,以千百种面孔重复同一个口型。

细看时,只有一个字——“忍”。

夜中又一场大雪,茫茫白雪覆蔽了街巷和城垣,人踪马迹通通被积雪掩埋。

成之染乘夜从西州城返回东府城,一路上阒寂无人。岁首欢庆被昏黄灯影聚拢在各自宅院里,留给青石长街的,唯有无边无尽的沉寂。

东府仆役早已等候多时了,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望见成之染车马驶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太平长公主似乎神色微茫,目光从东府金漆匾额上掠过,眸中越发黯淡了。积雪吞没了足音,入府这一路她明明走过无数遍,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僵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血肉上。

怀中手炉早就凉透了,那触感犹如她抚上谢凤染血的衣衫。粗盐一般的雪幕,揉不净绿袍上脏污的血痕。自眼前晃过的微光,忽而化作十六年前上元春宴的灯烛,煌煌灯影中,那个偷笑她夹掉春饼的幼童,眉眼在风雪中变了形,长成雨夜中绘就仁孝皇后画像的清冷画师。

碎雪扑进眼眶,谢凤的身形猛地撞散了,她伸手去寻,只听到铜炉落地的闷响。

她怔怔地立在雪庭中,道旁寒梅簌簌迎着风,积雪混着残瓣落在她肩头,映出她鬓间新生的白发。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呼,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臂,声音也有些急切:“你怎么样了?”

成之染忍不住扑到他怀中,眸间干涩而红肿,却流不出一颗泪滴。

徐崇朝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心头纵然有千百疑问,怀中沉默的颤抖,让他说不出一句话。

正旦元会是何等盛重的场合,更何况还有慕容使臣在场。领军将军和太平长公主离席不归,南郡王回到殿中时神色有异,任凭谁看了,都不得不在心中迟疑地猜测。

皇帝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高坐在殿首谈笑自若,可目光落到长公主的空座上,又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

徐崇朝暗自忧心,回到东府却不见成之染踪迹。一双儿女吵着找阿母,好在钟夫人此时在府中小住,徐贺朝忙前忙后地哄着他们,终于让府中得了片刻安生。

而如今成之染归来,沉沉暮鼓中缄口不言,暖室温轩也难以消解她眉间霜雪。

饶是如此,新年伊始的家宴,她是推脱不得的。窗花映着院里的素纱灯笼,在她素服上投出歪扭的影子,仿佛是心口裂开的缝隙。

钟夫人却是高兴得很,过了这个年开春时候,她的四郎贺朝便要与琅邪王氏的娘子成婚了。未来的岳丈王盘牟,如今已经是吏部尚书,徐贺朝步入仕途,眼见得又是一帆风顺。

“阿母尝尝这米糕——”成洛宛端着食案上前,黑葡萄似的眼睛藏着促狭的笑意。

成之染随意夹起一块,咬破软糯的桂花莲蓉时,牙齿硌到了什么硬物。

她仔细一看,竟是枚建武五铢。

“好彩头!”徐长安啊啊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在堂中疯跑,引得座中众人禁不住发笑。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唇齿间残存着铜锈味。她勉强勾唇一笑,道:“你们两个算计好了的?”

成洛宛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嘻嘻说道:“哪里会,明明就是阿母的福气!”

面前的几案忽地轻颤,徐长安不知何时钻过来,嚷着来讨要福气。成之染伸手去扶他,窗外冷不丁一阵爆竹声响。

雪地里庭燎燃草,明亮的火光从窗棂透入,将庭前照得亮如白昼。

嘈杂人语在耳畔如潮水漫荡,仿佛隔了极远的年岁从天际传来。徐奉朝推开屋门时,零星飞雪扑到青砖上,凉风吹动成之染额间碎发,她倏忽晃神,望着不远处焰焰飞光,许多人影从眼前晃过。

她仿佛回到二十年前的京门故里,方寸之间有个声音在喊她,可任凭她如何寻找,那声音她始终听不清。

案上的汤盏被失手打翻,汤水落进炭盆里,滋滋声如同烙铁烧灼。

成之染不由得一颤。

徐崇朝握住她冰凉的手,那目光好似询问,可他并未说出口。

中宵宴散,更鼓丁丁。成之染回到住处,仍握着那枚建武五铢,铜钱在掌心硌出红痕。

她将铜钱放在几案上,茕茕灯火中泛着幽微金光,篆书的文字盘桓于光影之间。

再也不会有新的建武五铢了,或许过不了多久,新铸的永宁五铢将遍布大江南北。

“永宁,永宁……”

徐崇朝听到她喃喃低语,那一双低垂的眼睛,眸中仍晦暗不明。

“正面起事,背面收手。”成之染将铜前弹向半空,飞旋的轨迹掠过身后云屏上万里河山,惊得炭盆里银霜炭哔剥作响。

铜钱落在几案上,发出清晰的脆响。

成之染垂眸,一丝阴翳覆蔽了她的眉眼,徐崇朝正要开口,她又将铜钱掷出,眸光亦随之飞坠。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腕:“已是第七回,正面。”

成之染盯着那枚正面朝上的铜钱,“建武”二字刺得她眼眸酸涩。她缓缓抬头望着他:“怎么会……”

“今日正旦元会,到底发生了何事?”徐崇朝对上了她的目光,终究追问道。

成之染攥紧了铜钱,直攥得指节发白:“他要杀清河公主,他杀了谢凤!”

窗外梧桐树断了根枯枝,混着檐角铜铃的乱响,在寂寂雪夜中格外沉闷。

徐崇朝掰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建武五铢”四字,沉默了许久,道:“你要……为他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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