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三响,礼官引王公列侯登阶,东郡王成雍率成追远诸王执金樽上前跪献寿酒。
虽名为寿酒,因高祖丧期之故,君臣皆以水代酒。
侍中跪置御座前,清亮水波在樽中回荡,映着十二道垂旒流光。阶下品阶稍低的官吏屏息垂首,听得金樽触案的清越声响。
百官公卿以次奉觞行酒已毕,于阶下肃立。太官令跪请御膳至阶前,持羹授司徒,持饭授大司农,尚食高举漆案交与侍郎进献御前。群臣就席,鼓乐大作,侍从鱼贯分送膳食,玉箸击盘之声次第响起,混着双鹤香炉腾起的青烟,在太极殿中萦绕不绝。
上至天子,下至群臣,无一不是从下半夜折腾到此刻,早已饥肠辘辘。饮食虽无酒肉,在众人眼里却胜过龙肝凤髓,唯独晋使一行人不怎么动筷,看起来并不合口味。
丘穆陵折古时不时朝身后张望,身后的少年却只是埋头在玉盘中拨拉。他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引得那少年瞩目,两人低低地交谈起来。
成之染不由得多打量了那少年两眼,对方侧耳听丘穆陵折古说话,边听边点头,冷不丁抬眸之际,又对上她的目光。
她依稀记得,这少年使臣唤作乌丸阿什。
乌丸阿什似乎说了什么话,丘穆陵折古皱眉思索了半天,迟疑地摇了摇头。他的坐席与领军将军丘豫离得近,于是伸长了脑袋,与那老将军搭话。
丘豫心中的弦登时绷紧了,听闻这晋使询问殿外金钟的来历,稍稍松了一口气。
金钟出赣水,原是乾宁十五年的一件大事。他手持银盏,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来。
往事冥微,扑朔迷离。丘穆陵折古正听得入神,忽有个小吏悄悄挤到丘豫身旁,低声与他耳语了什么。
丘穆陵折古盯着那小吏肩头抖动,眸光登时变得幽微起来。如此盛典,有什么急事要上殿叨扰?
“当啷”一声,丘豫手中的银盏砸在案上,清水泼湿了绛纱袍襟。好在大殿中百官公卿谈笑风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唯有南郡王成追远投来一瞥。
丘穆陵折古见那老将军沉着脸摆手,小吏便垂首退下。他还想追问方才的祥瑞之事,丘豫却道了声失陪,起身绕到云屏后。
成昭远刚夹起一箸素菜,见丘豫从侧旁疾步而来,银箸在盘沿顿了顿。领军将军耳语时手指微微发抖,花白胡须被黑袖边挡住,连他的神情都有些模糊。
丹阳尹谢鸾也从席间望过去,瞥见皇帝喉结滚了滚,面上还端着笑。
成昭远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字,让丘豫眸光一顿。他有些犹豫,还想再问时,皇帝已将目光投向别处,抬手按了按腕上的佛珠。
丘豫垂首领命,往云屏挪了半步,贴着墙根疾走离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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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钟鼓乐声在宫城回荡,隐隐约约传到皇城玄武门外,只余下断断续续的风声。
天阴欲雪,城墙黑压压地暗沉一片。丘豫匆匆登上城楼,扶着墙垛喘气时,望见十几步开外,甲兵将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的少女戴着帷帽,是个粗使宫人的打扮,手中却亮出短刀与甲兵相对。她身旁的年轻郎君穿着绿袍常服,正在与甲兵分辩什么。
丘豫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大喝道:“何人擅闯宫禁,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那少女听闻城头响动,倏忽抬首望过来,将帷帽扯下,露出一张明眸善睐的面庞。
丘豫眯起眼,他年近花甲,从未见过如此姿容绝代的美人。
城门校尉按着刀柄,禀报道:“这二人假装宫使,试图蒙混入宫。被我等拦下,那娘子自称是皇后之妹。属下不敢妄动,还请将军定夺……”
他话音未落,那女子果然喊道:“我乃皇后之妹,要去见皇后,谁敢阻拦我?”
皇后之妹,那就是前朝清河公主了。丘豫并未见过,略一迟疑,朝城外喊道:“魏王新丧,梓宫尚未落葬,清河公主合该在秣陵宫守丧。哪来的村妇如此大胆,竟敢冒充帝女!”
那少女大怒,扬起手中的字纸,高呼道:“我有皇后的手书为证。你们这样对我,皇后不会放过你!”
丘豫只觉得脑门突突直跳,眼前倏忽闪过成昭远的目光。他不敢细思,断喝道:“今日正旦元会,莫要在此纠缠。赶紧走!再不走我要放箭了!”
苏兰猗气得顿足:“你凭什么不让我见皇后!”
城头的寒风吹透了丘豫一身冷汗,他正要开口,却听那年轻郎君喊道:“将军,我乃秘书郎谢凤。这位确实是清河公主,还请将军放行!”
丘豫猛地一挥手:“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准入宫!”
“将军……”谢凤仰头高呼道,“我等有要事相告!”
丘豫狠狠一掌拍在墙垛上,嶙峋青石硌得他手掌刺痛。他咬了咬牙,下令道:“放箭!”
城头甲兵弯弓搭箭,身后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
“且慢!”一个白衣身影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一把拽住了丘豫的肩膀,“丘将军,手下留情!”
南郡王一身素服,手臂在萧瑟寒风中微微颤抖,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恳求。
丘豫声音沉了沉:“殿下本该在元会上。”
成追远灌了一肚子风,脸上已失了血色,只是紧紧攥着丘豫的衣袍,道:“她真的是清河公主,我认得!还请将军刀下留人……”
“放箭!”城楼上骤然响起丘豫的吼声,惊得众人都一愣。
成追远慌忙喊道:“丘将军——”
丘豫使了力将他甩开,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放箭!”
城头静默了一瞬,霎时间弓弦铮铮,矢如雨下。
变故陡生,苏兰猗惊惶转身,箭锋擦着她发髻掠过,骇得她跌坐在地。谢凤张开双臂挡在她背后,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苏兰猗扭头,看见他肩头晃动着一支羽箭。
“走……快走……”谢凤声音混着血沫,右腿又中了一箭。破空的箭镞接连刺入血肉中,他已经疼得发不出声音,再次张口时,后背插满的箭杆随话音颤动不止,“不要回来……”
箭雨不知何时已停了,血珠溅在苏兰猗的素履上,她发疯似的撕下裙摆要裹伤,被谢凤一把抓住。他说不出话,浓烈的血腥气扑在她长睫上。
苏兰猗颤抖着抱住他,却见抓着布条的手颓然垂下。
青石板路上血渍蜿蜒,模模糊糊映着城楼的影子。丘豫站在城头上面沉似水,紧盯着那身染血的绿袍,许久都一言不发。
苏兰猗伸手触碰谢凤鼻息,慌乱地为他拔出羽箭,箭杆“咔嚓”断开,血污糊了她一手。她忍不住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滴沿着颊边滑落,落在谢凤眉心时,已经冰凉得如同雪水。
她从泪珠里望见一片莹白,恰似少时在宫中,落在翩翩少年肩头的梨花。
细碎雪簇纷纷扬扬地落下,顷刻间覆蔽了整个天地。冷风吹得脸颊一阵阵刺痛,血水和泪水恣肆斑驳,她禁不住呜咽失声。
城楼寒鸦扑棱棱飞起,翅尖扫落的雪粒,正落在城头翻卷的旌旗上。
丘豫缓缓举起了手臂。
成追远吓得面无血色,见城头甲兵还要放箭,赶忙大呼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甲士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动手,不约而同地望向丘豫。
“殿下!”丘豫横了成追远一眼,一把从身旁兵士手中夺过弓箭,弯弓欲射,道,“君命难违,殿下莫怪!”
“将军何苦要置她于死地……”成追远扑跪在他侧旁,抱住他声泪俱下,“她不过是想见阿姊而已!”
丘豫试图将对方推开,对方却不肯撒手,他一时为难,转头想起成昭远的命令,于是狠狠一跺脚,弯弓又射出一箭。
弓弦震颤的劲风打在成追远脸上,打断的话混着寒意咽回喉中。
苏兰猗听闻破空之声,下意识抬腕去挡,只听得“当啷”锐响,腕间玉镯被箭镞劈成两半。
箭锋擦着她手腕穿过,素白的腕子登时血流如注。
“放肆!还不快住手?”雪幕中传来一声喝斥,丘豫听闻那熟悉的声音,僵硬地转过头去。
兵卫长矛交错欲拦,看清来人的模样,慌忙垂首避让。
成之染一身素服出现在城头,隔着厚重雪幕紧紧盯着丘豫,那目光犹如寒冰。
弓弦还绷着杀机,尾羽已被冷汗浸湿。良久,他松了力道,侧首一望:“殿下。”
见他仍不肯放下弓箭,成之染喝道:“连我的命令,你也不听吗?”
丘豫握紧了弓柄,道:“皇帝有命,逆臣犯禁,格杀勿论……”
“你可知道你杀了何人?”成之染站到城墙边,遥指着雪地里绿袍覆雪的郎君。这样冷的天,他的身形僵成了佝偻模样,再也寻不到往日玉树临风的华彩。
丘豫不忿道:“他意欲协助奸人偷偷潜入宫中,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风雪扑面,吹得城头大旗猎猎作响。成之染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望着他,道:“他是谢太傅的后人,谢车骑的侄孙。”
丘豫张大了眼睛,六旬将军在风中伫立无言。半晌他仿佛失了力气,踉跄后退着撞上雉堞,吉庆的朝服沾上了灰泥。
他扭头朝城下望去,那郎君满身染血,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记得方才见到时,犹自在心中道声惋惜。
眼前景物仿佛模糊了,他依稀看到四十年前披甲从军,眉宇深沉的儒将挥斥方遒。那时节寒风凛冽,他随军将徐宝应迎击贺楼氏大军,巍巍铁甲中峥嵘一望,正对上陈郡谢峤的目光。
那一眼,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哐当”一声,弓箭坠地。丘豫扶着墙垛,试图探身再看得更清楚些,可飞雪如此苍茫,他的视线也早已斑驳不清。
手臂正颤抖不已,他忽而听到成之染发令。
“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