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瑜添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第二次动怒还是因为同一个人。
他靠近在尸体,抬腿将鞋碾在皮毛之上。踢了脚将那妖兽的尸体踹下了湖水当中,血液染红了纯净的湖,连同那股愤怒也变得赤烈。
到底是走了别人的路,被影响了原本的脾性。只觉得烦躁不安还有难以解释的无奈。
骗。
被骗。
这两个词交混在一起变得无足轻重,变得荒唐可笑。那沽名钓誉的凡人把戏一直在修仙界里广为流传,甚至更盛。今日一见,所言极是。
他的徒弟学坏了。就不应该将他丢回凡界,什么都爱学爱看只会害了他。
只是短短十几年过去了,连逝去的人也能被当作骗去信任的手段,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才会这样呢?
终究没忍住,将这份莫须有的罪过安在了自己身上,是他不好。没有能力护住自己的徒弟,也没能力护住宗门。
修剑之人一心向着剑道便能指点江山,信手一挥便可沉淀自然万物,心中有道义,落剑可劈山。
花璟原本身爱笑,不笑时长着一张弯眉翘眼,睫毛在闪烁间带着点星光也觉得明亮无比,是个眉清目秀的娇好少年郎。
可现在摆着一张比哭还难受的脸。绷着身子,没有拿扇,握着捆仙锁,挪动着身体向湖中央走。
心魔能控制的时间始终有限,挪动不过几个瞬息间便被花璟原夺回了主动权,冷着脸对上那对眸子。
冷,怒,惑。独独没有恨。
人间话本有句话说得很好: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志也。
那魄人心魂的眸子里独没有情欲色彩。到也谈不上什么凡人上的爱恨嗔痴。
独有那噌笑意味越发浓厚。
不过是鞋尖点地,那剑鞘随主人抬起破了那风屏障壁,直横在花璟原的脖颈间,皱着眉头克制着怒音让自己变得冷静,一出声有些气急,声音比之前哑了几分。
“她平时待你不薄…你为何…”
“为了活命。师尊。”
花璟原到不是因为那没出鞘的剑这么嚣张跋扈,这是真心话。
人间繁华,尽数游历要时间,他还没有游遍世间。
锦囊里虽有一堆曾经君瑜添给的续命宝贝,每一个都价值不菲,可是这些用久了,都是会增缘的。
他修的是“缘”的道,缘讲究因果,讲究报应。
他的“缘”道给了师尊,那师尊也会染上他的秉性。那人不知,自己也不打算解释。只求他的修仙之路能够快点,自己好能在后续断得干净些。
否则那一堆理不清剪不断的线只会裹挟着他,被捆住得更紧。
“……”
君瑜添没有说话,瞪着眼睛盯着花璟原从上到下,扫视一圈望见手中的捆仙锁想上手,先一步被捆住了手腕。
倏然间那鞘微动,剑脱了半鞘亮出光亮,剑气逼人,花璟原不敌只得后腿两步稳住身形拉开距离。还没缓过来那寒霜剑气,霎那便被用剑直指脖颈。
剑身散发着寒气,能感受到里面的冷意。
那么多血热腾腾的在剑身划过,最后连温度都没能留下。
“君瑜添,你要杀我?”
刘麻子本来想着上前拼死相护,可还没上前幻化成形,便受到一股威压将自己震了回去。
天杀的!鬼扇不是兵器啊!讨厌你们这群整天喊打喊杀的剑修!出手没轻没重!
君瑜添只是单手握着剑,弯手曲臂挑起他手中的捆仙锁。
花璟原的手伸得笔直,直插上那柄剑,血流在腕处形成一条连绵的线,还染红了一片衣服,但就是抓着那锁不放。那人委屈着声哑着嗓子颤抖着说到:“这是我能留下师姐唯一的遗物了,别拿走好吗?”
在君瑜添眼里,花璟原什么时候都像个小孩。笑着闹,哭着闹,没有一刻是停歇的。总是会在得手后露出狡黠的笑容。
人前是霁月风光的第一剑修,人后是算计成精的贪玩鬼。
那一剑本只是想夺回捆仙锁。
花璟原不知道出鞘的代价是什么,君瑜添不会说,他只知道如果捆仙锁一日待在花璟原的身边,他便一日难从师姐噩耗中走出。
越渴望什么,越希望什么在身边。
他的徒弟不需要这样。
患得患失。
这一剑刺破得不仅是血肉,更是对记忆的讽刺。
花璟原是君瑜添在游历时路过饥荒战乱年间的庙里偶然听见哭声,在佛像的背后的米黄色麻袋下捡到的孩子。
那人捡来时没有名字,是自己取得。璟是美玉,望能如原本一样不被尘埃埋葬,当一块璞玉。
战乱饥荒没有带走他,路过遇见乃是一个仙缘。那小孩开始不哭不闹,握着君瑜添的手咯咯笑。小娃娃可爱,眼睛水汪汪的。
四五岁的样子,还会笑着喊“哥哥”。没忍住收养人家。
那时他还没步入无情道,还能带着那小孩游历。那小孩在后头跟着,追不上了会大声喊着“仙人等等我啊!”
一起坐在街边巷口看人卖艺表演杂技,去集会上买点糖豆小人,不倒翁的娃娃也总会买上一对。孩子最喜欢的是去逛那茶馆,坐在那板凳上听说书人讲着话本里的故事,最爱的还是各路仙人的故事,飘渺宗的尤为繁多。
等听到仙人斩妖除魔时,那人便会把小腿一横,脚踩在板凳之上响亮亮得喊着:“畅快!畅快!”
“注意仪态。”
君瑜添就会在旁边失言笑着,拿起折扇轻往人脑袋上一敲,那人就会缩着脖子抓着脑袋哎呦唔哟得喊着疼。君瑜添下一秒就会拉着人坐到自己旁边伸手揉着头。
“仙人!我也能像话本里的仙人一样斩妖除魔守卫一方百姓吗?”
“自然是能。”
君瑜添从不骗他,听到保证后立刻高兴得上串下跳。
那段时间君瑜添会教花璟原一些基本的打坐和逃跑自卫法术,渐渐得蜕去了“仙人”的称号变成了“师尊”。虽然是未过门的师尊,可君瑜添看得重,花璟原也讲得真。
这番游历下来也有五六年之久,小孩也在自己的帮助下筑了基,有了踏上仙途的资格。
君瑜添想让人辟谷,可花璟原是个重口腹之欲之人,总是以各种理由和手段下山去偷摸着买一对菜回来,或是自己做或是已经打包好色香味俱全的美食。
宗门有条规定是不许私自下山。
那时君瑜添还不是“玉临仙君”,没有直接允许人下山的权利,只得给他打着掩护,好在修为实力尚佳,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看在君瑜添的面子上默认了花璟原进入飘渺宗和偷摸着下山的做法。
原本在花璟原的记忆里,君瑜添时常会下山去历练游历一番,自己便会蹲在他的山头养草看花练剑。
他山头有一个盆景,是君瑜添练剑时劈出来的裂缝。里面装着一半土,上面插上几束枝苗,弯着腰屈着身向一边弯去,觉得单调便会喜欢在另一端插上几片叶子。
偶尔练累了剑,便会敛起空中的一片叶子吹一吹曾经君瑜添教他的曲子,一叶笛声清脆,如同碧绿的生气。
但是它又很单调,如同一个人的自己。
“嘿!你就是小师叔带回来的人吧?”
翻过石头一跃而下的正是柳凝霜,她插着腰束着长辫,腰上别着一个木剑。
“你好……小师叔?”
花璟原那年十一二岁,正有些懵懂单纯,一时间被人的热情吓得有些发怵。
“小师叔叫君瑜添!”
显然花璟原也没想到这个小女孩能直喊出他的名字。愣了愣握紧了手中的木剑,点点头。
“那太好了!我们来比一场吧!”
“为什么要比?”
那姑娘可不允许拒绝,急着性子抡起自己的木剑就比划着招数向人袭去。花璟原还没反应过来,木剑慌忙抵住剑间借力向外一撇。
竹林微微晃动,有树叶的莎莎声作响。
“你不是他的徒弟吗…他可是天下第一剑修诶!”
“我的……师尊?”
“对啊!”
一瞬间的愣神,那木剑已经挑飞了花璟原的木剑。
云卷云舒,太阳缓缓斜下。
云边吃掉了白,留下璀璨的金黄色的光和火红的夕阳。
花璟原搬着椅子站在大锅灶前用锅铲搅动着菜,动作熟练的从旁边拿上调味料撒下最后装盘出锅。
“师姐开饭啦!”
花璟原抹掉了脸边上的一抹黑迹,笑盈盈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呲着牙向门口的柳凝霜说话。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两个人从第一次花璟原输到后面打得难舍难分,再是刚刚最后一剑猛得将木剑震得花璟原虎口生疼的剑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花璟原也不磨叽,高高兴兴的应了人声师姐。
后面才知人家只比自己大了一岁。
虽说剑术上略逊一筹,可在做饭方面可是强的可怕!
以前觉得修仙人过得精致,结果修完仙才发现那群人糙得可怕。万事都拧着一个诀,没有想过哪一天万一真的丢失法术后的窘态。
那时花璟原觉得自己想得真远,可是后面他才发现当仙人失去了法术时,那已经无限接近死亡了。
只是现在他任就无忧无虑,这也就够了。
望着日出日落,望着花开花谢,看着那轮明月一夜又一夜。
“你做饭真的超好吃!以后哪个姑娘家跟你结成道侣不知多么幸运!”
柳凝霜大大咧咧得抹着嘴角的油脂,拿着筷子指了指苍穹说到:“不过我的理想是成为天下第一剑修!伴侣乃身外之物!”
花璟原也乐了,握着碗的手顿住顺着那筷子指向的天空,看向无尽的远方,那白鹤在天边飞着,鹤上载着一个人,那人驾鹤而来,一席长衣飘飘,剑别腰间。气宇轩昂、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是他未拜门的师尊。
“花璟原,又偷偷用灶做饭,这次还带上你师姐来了。”
君瑜添倒是不怒,相反司空见惯得模样,笑着给两个人递过帕子擦脸。
“花璟原,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君瑜添修仙之人,对于两个小孩的喧闹声自然入耳清晰不已。目光款款落下,那人不回,反而别过目光。
“弟子……不知。”
难怪挥剑总是握不住那一抹将要破开的剑气。
原来没有方向。
君瑜添笑着摸上人的脑袋,别过脸看柳凝霜,说道:“不知也是方向。明确也是方向,只是一条宽直,一条蜿蜒曲折。只要肯往前走,哪都是渴望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