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溆的字典里,不会出现友谊地久天长诸如此类的字样。
他在学生时代就深刻地认识到,没有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
建立友谊意味着对人有期许,他在失去母亲后是渴望一点嘘寒问暖的,但那个朋友却一反既往将他推开,好在他是得到痛快解释的,父母说单亲家庭的小孩少来往。
好吧,他不介意与孤独为伍。
他和李长铭偶尔还有问候,也仅限于问候。而拍第一部戏籍籍无名时认识的那些伙伴,施嘉禾没两年就退圈嫁人生子,发结婚请柬的时候,他正好在剧组,所以只发了红包过去;周遥算不得朋友,但最后一次见面,展露的是颇显狼狈的醉态,嘴里念叨着“甩就甩呗”和“总有人更年轻”。
肖丛青还和他共享着演员的身份,在《不长大》之后,他们又合作过一次,就是《余下沉默》,处在对立面,对手戏几乎没有。
他们偶尔还是会出现在同一片场并聊上天的,肖丛青有句话他记到现在,“痛苦是你这个角色的养分,但别把他养得好过头了。”
原来他的痛苦这样明显,他千方百计在旁人视线里掩藏掉自己的部分呢,怎么有心人一眼就发现了。
之后电影的宣传期间,他们碰过面,再后来基本就丧失交集。不过肖丛青在朋友圈极度活跃,最近演什么戏、看什么片、玩什么地,大大方方地分享着。
池溆并不对人的生活感到好奇,但是肖丛青铺展开的内容太多,他总会拾取到其中的部分片段。
而肖丛青从他的朋友圈走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还是十一月中旬,他挤在一堆外国人中间,等着船在码头停靠。他将有些遮眼的刘海全捋了上去,就见到队伍末尾两张有点熟悉的面孔,她们一齐出现,他承认非常意外。
可他现在喜欢意外,所以舍弃了原有的位置,从不同语言的交织里穿行而过,走到她们身边,说了句“好巧”。
而傍晚他们坐在一家不起眼的路边小店,池溆无意探寻这两个人在外度假却黯然不振的原因,最初大家只是聊着一些旅行见闻,也许是落日余晖洒落河面乱人心神,肖丛青喝完啤酒罐里的最后一滴,看着他的眼睛,说有个事情想听听他的意见。
其实池溆习惯了旁人的含糊其辞,将真实意图掩盖,要他去推想揣测,可肖丛青这几年的性子分毫未改,直接得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可他其实在听完之后,就觉得自己的意见应当可有可无,因为肖丛青应该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孤注一掷,肖丛青自己是这么形容的。
池溆本来可以做高高挂起的旁观者,可怎么办呢,他也知道成为猎物是什么滋味。时弋说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点不错,他曾经侥幸从十面埋伏里逃脱,不必日日提心吊胆,暂时找到了可以驰骋的原野。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他的运气,所以他说,丛青,我想为你们做点什么。
厉蔷很奇怪,在接到他的电话之后,并未展开独善其身的规劝,从头至尾很平静,没有反对,但也没有认同。
良久的沉默之后,厉蔷说自己知道了,扩大影响以及后续可能面对的法律层面的问题,她这边来联系处理。
至于肖丛青的联系方式,厉蔷说自己有,还将两个人的关系解释为泛泛之交。
而池溆在新年第一天如此郑重其事飞到广永,只是为了问个小问题,也帮厉蔷一起问,必须当面问。他在饭店见到肖丛青的时候,才知道她半月前走神摔下楼梯骨了折,而肖丛青将之戏谑为上天给的一个警告。
池溆的问题很简短,你确定不会后悔吗。
肖丛青郑重地点了头,不会后悔。
这篇名为《我成为猎物,原来我们都成为了猎物》的长文,从标题到内容,都出自肖丛青之手,由厉蔷链接的外部支持,主要是内容逻辑指导。
一字一句,含的都是肖丛青和许许多多个受害者的真情实感,真实到触目惊心。
这条长文发布仅二十分钟,就挤到了多个社交平台文娱榜单的前排,带有#多位演员自曝被导演何某侵害#、#何浚#、#王天愉#、#上下工作室#这些相关话题的讨论成井喷之势。
他在关上手机之前,确认了短信收件,深夜那条见面的提议,没有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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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着陆的时候,时弋透过舷窗,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明明记得天气预报里显示是晴天来着。
可他的心情却不是被眼前这场小雨淋湿的,在候机时他听见了背后座椅上两个女生的讨论,肖丛青,他认识的,还是几年前一起喝过小麦饮料的关系呢,很自信洒脱的一个姑娘。
他没有特意关注,但知道她还活跃在镜头前,大多是以配角出现,还在发光发热,却没想到某天会由阴霾笼罩。
这场雨很顽固,且变本加厉,当时弋将车开进所里,同季松明将嫌疑人押下车的时候,短短的十几秒钟,他就被淋了个透。
他从值班宿舍换完衣服出来,正踌躇着要不要先跑趟食堂,预计今天会弄到很晚,就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卫室外,在雨里淋着。
他撑伞跑过去,就听见男人一遍又一遍喊着“我要报警”,门卫大叔见到时弋的脸,得救般道:“这个人要报警,我说你往里头走,他偏不听,小时你把他带过去吧,别在这淋着了。”
时弋用伞将人罩着,他的半边胳膊又湿了,“报警大厅这边走。”说着就想将人拉着走,可这男人牛劲,死死扒着窗边,他意识到这个人此刻精神可能存在问题,于是加了点哄的成分,“你要报警对吧,我知道在哪里,你跟着我走就能找到。”
男人这才点点头,刚走几步,又突然开始剧烈摇头,随后从时弋的手里挣开,狂奔在雨里,跑出大门,时弋追出去的时候,却已经找不到男人的身影。
“弋哥,回来了哇!”
明明声音就在身旁,可时弋像个傻子一样东张西望,谢诗雨不得已按了声车喇叭。
时弋让开路,跟着车一起进了大门。大杨先打伞从副驾走了出来,随后主驾驶的门开了,谢诗雨一个箭步蹿到时弋伞下。
“挤挤暖和。”谢诗雨晃了晃手里的伞,又搭上时弋的肩膀,“我从早饭开始就没吃了,等着你的广永伴手礼呢,猪肉脯带了吗?”
时弋故意将伞都倾到自己这边,在人跳脚之前又晃了回去,“带了,撑死你都有的。”
“热搜看了吗,那个工作室里的人,简直连畜生不如的。”谢诗雨钻出伞,候在檐下,“龌龊事简直数不胜数,男男女女侵犯了多少人。”
时弋收起伞,“你怎么永远在八卦前线啊,”转头说话的时候,伞上的水差点甩到大杨身上,在大杨肉拳的威吓之下,忙稍息立正,“都怪世玉!”
谢诗雨懒得计较,她刚处理完一起家庭纠纷,大脑几近停摆,亟需八卦养分,“幸好我们池溆老师没再和那些恶臭人合作过了,简直眼光天下第一好。”
时弋想,自己是见证过池溆眼瞎不太好的时候的,比如那个游轮生日派对之后,池溆信息里的何导,他后来知道就是何浚。
而那个工作室的合伙人王天愉,时弋在热搜讨论里看见了照片,他居然是见过的,在那个他走错的包厢里,邀请他一块坐的男人。也是因为这个人的热情相邀,才促使池溆说出了“我们也不熟”这句可恶至极的话。
“在好多人的爆料里,还提及了头晕目眩、意识丧失这些情况,估计还涉及了那玩意儿,”谢诗雨对着落雨打了一组空气拳,“简直人神共愤。”
时弋想,难怪孔晌之前会说有其他的调查方向,他们应该早就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事实在太遭谢诗雨气了,气得她食欲可怜,只啃了一片猪肉脯就作罢。
“待会约了陈绮去吃自助,可让老板从我身上大赚一笔了。”谢诗雨有一搭没一搭收拾着东西,见时弋的视线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她略一思忖,懂了,“他们算是断绝父女关系了,从此一身轻。”
陈向栋结束拘留的那天,时弋和陈绮见过一面,但是全程没怎么说过话,至于陈向栋这几个月是否谨言慎行,时弋一概不知,不过没在他们所看见人就算是好消息。
在进审讯室之前,时弋收到了倪柯柯的信息,邀请他明天晚上去某餐厅吃饭。
他没法给出肯定的回答,只说万一到时候放了鸽子别恨他。
他在半夜回家的车上,没有点开音乐软件,久违地点开了个短视频平台,在热门推荐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叫岳天的演员,害他被人控诉麻烦的讨厌鬼。
这样深的夜里,这人双眼通红,正在讲述自己曾经在剧组遭受性骚扰的经历。岳天并未直接指名道姓,但是言语间已将施害者的身份交代干净。
时弋按照岳天所透露的线索,猜想应该就是他贸然去池溆剧组探班,又将人砸进医院的那段时间。他又用关键词搜索了下,那部有池溆、岳天参与的电影,副导演就是何浚。
哦,那个别接陌生人电话,时至今日,他也没想通是什么意思。而那个提醒是在他去过一趟西北之后,才走向完完全全的终结。
倪柯柯可真烦,在他睡前、起床刷牙、吃午饭、下午在外执勤的时候,不厌其烦地发了让他千万别放鸽子的信息。
时弋本来只回复尽量,后来真早早下班的时候,他就特地打了电话过去,那语气,好像自己不加班不放鸽子是件那么稀罕的事情。
可他最后还是迟到了一点的。
都怪一只小狗。
因为倪柯柯约饭的那家餐厅离得不远,所以时弋预留了充分的时间,准备步行过去。他才走到半路,就被一座小桥下的狗狗叫声吸引了过去。
这个叫声不寻常,所以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就走到桥旁的一条小路上。最近冷得要命,河面已经结了冰,而离岸边约三米处,一只小狗困在里面。
他立马脱了鞋袜,卷起裤脚,一点一点破冰往里走,好在河水不深,冰也没那么厚,他把小狗救上来还算轻松。
可他高兴得太早了,他一只手抱着湿淋淋的小狗,一只手拎着手机和鞋子往灯亮处走的时候,一不留神小狗就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可它要是往林子里或者沿着路边跑也就罢了,它偏偏冲上马路,勾起纷杂的喇叭声来。
小狗愣在马路中间,时弋下意识就扔了手里的鞋子和手机,一边看着来车,一边往小狗停留的地方靠近,可显然他的长相还不够人畜无害,小狗一察觉到他的靠近,就跑向人行道,最终消失在黑漆漆的小树林里。
独留时弋一人在马路中央凌乱,赤着脚,裤脚皱巴巴,怎么瞧着都像是个脑筋有问题的神经病。
他伸出手,向来车示意抱歉,快步踩上人行道,左望望右望望,都忘了接下来先要干嘛。
他刚要去找被他弃之不顾的手机和鞋子的时候,一辆车在他旁边停下。
“你要是落魄街头的话,要不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