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溆现在很了不起,他会偷人的记忆。
时弋在前三十秒的愣怔里先得出这个结论,不然他怎么完全丧失了被狗咬了抓了的记忆。而后三十秒里,也许是季松明在窗边的审视起了作用,他的理智终于回笼。
他抬起手看了看那两道抓痕,豁然省悟。
原来池溆脑子坏掉了。
“哈啾!”池溆打了个喷嚏,惊醒了口袋里的手机。
来了个电话,是他迫不及待想要接通、绝不忍错过的电话。他停下步子,还是等了几秒,在海报上一只醒狮的凝视下,点开了接听。
“池溆,这个时间点没打扰你吧。”电话那头的人遣词用句似乎格外小心谨慎,“我看才六点钟不到,应该还没到饭点,如果影响你我等会再打来。”
池溆的视线从“陪你路过这个世界”这句广告语上移开,比起窗外那架缓慢滑过的飞机,他看得更清楚的,是自己唇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何导啊,”他的声音拖得很长,好像电话里的声音是如此难以辨认,或者说如此不值得铭记,“新年的第一天,是要给我一些新的指教吗?”
“这哪里的话,我上次是喝醉了酒,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池溆听见开关车门声,随后何浚的声音更加清晰,“我后来给你发信息解释了的,你应该看见的,我知道你是圈内出了名的宽豁大度,绝对不会计较些芝麻粒大小的事情。”
解释信息是隔了一周的,满溢的虚情假意,显然是有人延迟吹了耳旁风。
池溆有点嫌恶地将手机拿远了些,那个时长为一分三十七秒的通话他还记忆犹新,诞生于旅行开始的第五天,他走在异国城市街头,正被不同于博宁的烈日晒得口干舌燥,想要找家咖啡店躲躲的时候,何浚的电话来了。
直接跳过庸常的打招呼环节,碾过生疏,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拦了池溆的脚步。可他其实是心甘情愿驻足的,毕竟心无旁骛欣赏一个人气急败坏的机会并不多。
他当然知道先前拒绝和何浚合作的消息,会从某个不被察觉的空隙里钻出,再吹至何浚耳边,只是他没料到风声会这么迟钝。
马路上摩托车的狂飙不绝,他只能钻进了一条最近的巷子,只希望何浚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再说些对他的解暑有些裨益的,最好能让人瞬间毛骨森竦的话,可何浚到底是平庸之辈,那些“不识好歹”“早晚要整死你”之类的恫吓,太不痛不痒。
最后他是吓出一身冷汗来的,因为通话结束他甩了甩手机,似乎里头长满了唾沫星子,可在甩干之前,手机就脱了手。
一个男孩抢了他的手机跑了。他很快镇定下来追了过去,一百米不到就追上人。
男孩背身被池溆推到了布满涂鸦的墙上,乖乖从口袋里抽出手机,说了句“sorry”。
池溆拿回手机,松开了手。他看着男孩走远后点亮屏幕,他所记录的日出前的蓝调时刻,没有遭到一丝一毫的破坏。
他自然而然地就要想到,时弋的壁纸和他的很不一样,是完完全全的日出,是当着他的面进行替换的。
他当时问过,之前的日落不好吗。时弋反驳说他的眼神太坏,是如假包换的日出,一出红日,还很大方了进行了日出拍摄背景的介绍。
原来是在昌昼,是在他以为狐狸尾巴露出来的那个早上。他想,这出红日应该关联着时弋当时的心慌意乱。
池溆拉回思绪,因为电话那头的何浚又开始新一轮的输出。
“我想了想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以前的小事不都随风了么,你还耿耿于怀啊?如果因为酒吧那事你早就听过些风言风语,真没必要,真他妈冤枉死了,我现在清白自由身,难道不足以粉碎所有流言吗?”
“是么,所以呢?”池溆说得漫不经心,有人给他发了信息,说已经到了地下停车场。
“我听说你们副导演出国照顾病危的亲人,到现在还没回国,你不觉得撂挑子的可能性极大么,木可一开始要选我,肯定是因为我能够胜任,你们不妨早点换人,规避风险。”
池溆终结了从玻璃的倒影里观察世界的趣味,开始往停车场走,“何导,我想你可能搞错了一些事情,我只是参与这部电影的演员而已,没有什么话语权的。”
“你别谦虚啦,你和华总的关系,”何浚故意放低了音调,神神秘秘,“我明白的,那时候不还是我引荐你认识的嘛,这你不会忘吧。”
“什么关系?”池溆自己都有点好奇了,基于情感的彼此欣赏和基于理智的利益交换,旁人到底会展开怎样的曲解。
何浚听见这话明显有点迟疑了,“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大家不都这样吗,听风就是雨。”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忽略过很多,你可以说出来听听,”池溆又缀了一句,“何导,毕竟坦诚才是合作的基本。”
“我说我说,”何浚将手机挨得很近,“咱都是娱乐圈人,都见怪不怪的了,吃饭喝水一样,就找个金主直上青云嘛。”
像是感到无比新奇,池溆的“奥”字都变了调,“大家的想象力一如既往,棒得要死,”他走进昏暗的停车场,“如果我的话这么有分量,那你?”
他故意不往下说,何浚忙搭上,“钱的事,好说好说。”
笑意盈盈给何浚制造了十拿九稳的假象之后,他还叮嘱何浚今夜务必好梦,随后挂了电话。
钱么,他现在不怎么稀罕啊。
何浚的判断力真的差到了极点,他们之间哪里有可以随风而逝的小事,他太耿耿于怀了。
“这儿!”
池溆看到一辆车打了双闪,便快步走过去,在降下的车窗里确认了面孔,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等很久了吗?”他拉上安全带,“洪琢我觉得你气色比上次见好很多。”
洪琢笑得丝毫不作掩饰,“那时候我刚离职,脸上的班味没有消散得彻底,而且在等公交船和你遇到的时候,我已经走酸了脚、晒花了妆。”
后面有喇叭在响,洪琢快乐得有点忘我,忙发动车子,“那次路边小店的咖喱晚餐,我记到现在,可在广永再找不到那么好吃的了。”
“那就有机会再回去,你飞过去时间也不长。”池溆按下按钮,看着车窗一点点攀升。
“丛青已经在店里等着了,”洪琢偏头看了眼,“你穿这么薄的外套,博宁不冷吗,我以为至少要穿羽绒服的。”
一团黑色羽绒服恰好钻进池溆的视线,而那个羽绒服的主人手从车后备箱移开,转过头和他制造了连一秒都不及的对视。
但是后视镜里的相视是长过一秒的,长到洪琢询问是不是不适应这里的天气。
池溆摇摇头,说这里的温度很适宜,比博宁的湿冷好很多。
可有人就没有这么温柔的对待了,时弋是被一声喇叭惊醒的,忙钻进车里,拧开水递给正掐着眉心的季松明。
“那家店我今晚就不去了,今天的飞机坐得我头疼。”
时弋其实有点小失望,他做了很多攻略才找到那家老饕才去的店,但身体是第一位,他佯装无事道:“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你在酒店休息,我回头给你打包点清淡的。”
他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钟了。并非路途如此遥远,而是师父的状态确实很差,所以他去邻近的粥店买了粥,又去药店给买了药,看着师父睡下才离开的。
不过蒙在他头顶的灰暗,在他坐上出租车开窗尽情欣赏城市夜景的时候,就飞快散了。从缝隙里找到的这点假期,又是开年第一天,一定要吃喝玩个尽兴。
他给黎女士打了电话,汇报了今天的飞机惊魂,自然将隔壁座熟人的事情全然隐藏。黎女士大概也觉得有捡回条命的幸运,因而说话是难得的温柔,就和此时拂过他面庞的凉风一样,还叮嘱他别好吃就吃得太杂,别回去太晚。
时弋一一应了,说过晚安就挂了电话。车子已经进入闹市,他的目光刚被各色招牌吸引过去,电话就又响了。
他看都没看就点了接听,“又怎么啦,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我猜猜,如果要问伴手礼这件事,你不用说我都会记得买的,拜托我都26啦,肯定更懂事啦。”
他原以为黎女士会笑出声,再说一句“够臭屁的”,可他的话音落下,黎女士却不声不响。
原来是有人夺走了黎女士的位置。
“更懂事的十一你好,我是池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