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别做演员,请你死了这条心。
后来的时弋深陷过狭隘、沉迷于后悔吗,为什么当初没有将池溆的念头痛快推翻,这样最起码,他和池溆的世界,是可以无限接近的,展开轻而易举的交错的。
可18岁的时弋这样纯粹,纯粹地希望一切美好在池溆身上降临。
“演员吗?”时弋没有立刻回答,他并非在迟疑,而是在想象,池溆敲碎坚硬冰冷的外壳,携着不同的面目,走进不同的人生。也许未来的某一天,领奖台的聚光灯会为他一个人亮起。
“那太好了,”时弋在池溆面前蹲下身,“肯定很好,”他觉得那些想象的吐露太过沉重,所以他拾来的是最浅薄也最中看的字句,“你这脸上镜不就造福观众的吗。”
可池溆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等待着他接着说下去。
“你做演员也会很优秀。”时弋顿了顿,“你做什么都会很优秀。”
“什么”这两个字被咬得极重,悄然彰显着池溆在他眼里的无所不能。
“你啊,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池溆笑着转动轮椅,看向窗外。
兴许我会再次一败涂地。他没有说出口。
“你忘了么,你还是我的偶像呢,”时弋起身走到池溆背后,在倒影里和池溆的目光相遇,他放沉了语调,“永远的人生偶像!”
“人生偶像。”池溆将这四个字咀嚼在齿间,嚼出了苦,嚼出了涩,慢慢融化在那些环伺的不知名的疼痛里。
天真啊,人生还这样长。
他在半个月前收到过一个校园题材网剧的客串邀约,因为备赛就将之置于脑后,而他现在需要弹去上头落的几粒新鲜灰尘。
他也许要挥别长跑运动员的荣耀,但是绝不会让胜者的光芒万丈,在此处戛然收场。
好吧时弋,我会不辜负你的期待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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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桥声会等在机场,这是池溆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池桥声了,如果不是先在接机的人群里把他叫住,错过是必然。
“来了。”这是池桥声至简的开场白,真吝啬啊,最深的关切,或是最沉的失望,他都没有表露。
深夜道路的畅通无阻,都没有缓解车内氛围的压抑。
于教练从机场开车回去了,所以车里只剩三个人。
时弋觉得自己有溺亡的风险,于是悄悄开了一点车窗,让风透进来。
池桥声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明天上午我带你去人民医院,不知道当天能不能办好住院手续,尽快把手术安排上。”
“好的。”池溆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回头再把我手术的字签了就行。”
“叔叔你有工作的话就去忙,我最近正好没事,可以照顾他的。”时弋忙不迭自告奋勇。
“是叫时弋对么,”池桥声又道:“他上次春节去的就是你家吗?”
时弋点点头,“对的,在从岛。”
“有个朋友在身边也好,”池桥声在等红绿灯的间隙回过头,“记得把银行卡号告诉我。”
“啊?”时弋慌张地看了池溆一眼。
“花钱的地方很多。”池溆淡淡道。
这几十分钟比几十年还要漫长,时弋下了车,发现地下车库的空气都是如此新鲜。他抖掉一身的潮湿,从后备箱里拿出轮椅。
“时弋,我想吃雪糕。”
时弋刚将轮椅展开,他歪过头,见池溆把着车门单腿站着,“买雪糕去吗?”
“我先上去。”池桥声将后备箱的两个行李箱取出,又将时弋放在后座的双肩包拿了出来。
“那叔叔我们去趟便利店,一会就上去。”
“从那边走。”池溆指了一个方向,时弋便推动轮椅,走得飞快。
在便利店门口,时弋喘了几大口,吐槽得这样延迟,“大哥这个点你吃什么雪糕啊,小心睡不着觉。”
“我以为是一种必备仪式,尝了雪糕的冷,就不会觉得我家里冷得可怕。”
时弋便哑了口,他盯着这个夜里稀有的橙绿色招牌灯光,“那我得吃两只,是因为你太沉了,消耗大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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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恐怕很多人要失眠。
时弋的猜测没有错,因为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种寸步不离的跟随,无微不至的关怀,时弋觉得在池溆身上应当不适用。
所以在池溆关上房门之后,他就没再去打扰。
因为一墙相隔,所以时弋听见了灯开关的脆响。可他明白,这不是池溆安然入睡的信号。
三点五十四分,池溆收到一条短信。
【我认床睡不着,夜游,兜风,去吗?】
这个理由很蹩脚,但时弋为什么会失眠呢,为了我吗?
【靠三条腿吗】
时弋悄摸摸从床上爬起来。
【哥有的是手段,听着门啊,我没关紧】
池溆确实听见两声门响,房间门和大门。
十分钟过后,他又收到时弋的短信。
【咚咚,我进你房间了】
时弋进去的时候,池溆已经换好了上半身的衣服。
“我没成功。”时弋摆出一脸失望,可池溆却当听不见,搭上时弋的肩膀,“走吧。”
一辆嫩绿色的电动车正雀跃地等待着临时主人的到来。
“请。”时弋伸手做出欢迎的动作。
“跟门卫室值班的大叔借的,押了身份证,五十块钱,俩小时。”时弋得意洋洋,歪着嘴角,“想夸就夸吧。”
池溆真伸手在时弋的头顶摸了下,“真厉害。”
“额,嗯,还行吧,”时弋的牙齿磕磕绊绊,将座椅下头的安全帽拿了出来,扣在了池溆头上,“安全第一。”
这辆电动车属于小巧型,两个大男生坐上去实在局促。此外时弋的骑电动车技术并不怎么到家,刚发动的时候晃得人以为下一秒就得摔地上去。
时弋还是吃了俩雪糕争口气的,安然无恙地骑出了小区,还在路过门卫室的时候,和那个在眯眼边缘的大叔打了招呼。
他瞥了眼满格的电量,极度自信,“你想去哪,我都可以带你去。”他骑得实在很慢,半点风没兜住。
池溆本手紧握着后座扶手,他突然撒开手,解下了头上的安全帽,一只手环住了时弋的腰,头也往时弋的背靠上去,“随便,随便哪里。”
池溆其实感受到时弋身体瞬间的僵硬,可他不想解释什么。
不知过去多久,一辆警车呼啸而过,时弋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转过头视线追随过去。
“时弋,我好像看见你了,”池溆的声音闷闷的,“在那辆警车里,手正抓着方向盘。”
时弋刚想反驳一句“我这是得了分身术吗”,可池溆的话似乎没说完。
“黑眼圈挂到了胸口,下巴上的胡茬冒了出来,心烦地抓了抓头发。”池溆仍在讲,“又趁副驾上的同事不注意,将他手上的饼干抢了过来,囫囵塞进嘴里,得逞地晃了晃头。”
“好心酸,”时弋笑出了声,“好无耻。”
“可是,”池溆的另一只手也环了上来,“那双眼睛还是很亮。”
这人今日好大方,如此不吝惜字句,连夸奖都给得这样慷慨。
“亮到可以轻易扫射一切犯罪势力吗,”时弋加快了点速度,“那我真当上警察可就轻松了,装备都不需要,只要让我睡饱了觉,眼睛得到充分休息,然后往那一站,就让人乖乖跪地投降。”
“我感觉发挥得还行,”时弋转过了头,“有点信心。”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可他猜想池溆听得懂。
考试结束的当晚,池溆发过信息过来,只是一些简单的问候,并未提及考试发挥如何。
“那我到时候能去参观吗?”池溆这话说的,好像时弋被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哎呀,我不知道闲杂人等给不给进呢。”时弋拐进了一条小路,停在了梧桐树下的一条长椅前,顾自笑得前仰后合。
池溆蹦到长椅前坐下,将安全帽放在了另一半座椅上。
时弋走上前,双手合十在胸前摆摆,“我说错了,就算敲晕了门卫,也要带你进去。”
他说完将安全帽拿起,将长椅的另一半占了,整个人贴上椅背,仰头去看梧桐枝叶的错落,用眼睛描摹每片树叶的形状。
不知过去多久,时弋突然出声,“我给你唱首歌吧,分文不要的那种。”
因为他发现一片树叶长着鱼的形状。
“好。”轻得像是一片羽毛的坠落。
时弋歪过头,真诚发问:“动画片主题曲可以吗?”
他却并不给池溆拒绝的机会,为了避免扰民之嫌,将头又往池溆那边靠了靠,像是为了强调这首歌的足够独特、绝对私有。
可池溆也转过了头,让彼此的脸近在咫尺。
时弋差点就要往后撤了,他稳住心神,可难免还是有畏怯遗漏,“你看着我,我唱不出来。”
可池溆的目光如此顽固。
那时弋只有妥协的份。他清了清嗓子,尽量把视线落在池溆眼睛以外的任何地方。
太不明智,他选了嘴巴。
小鲤鱼 模样真神气
活蹦乱扔滚了一身泥
看江河一望无边际
他说他说我能游过去
这首歌完结沉睡,时弋的记忆却全然苏醒了。
软的,咸的,凉的。
他便猛地站起了身,正巧一个环卫工人骑着自行车路过。
“阿姨早!”
时弋站得笔直,就差再敬个礼了。
环卫阿姨笨拙地晃晃手,“你们也早上好啊。”
时弋极不自然的转过身,询问道:“我们走吗?”
“走啊。”池溆却没有立刻起身,他正旁观着日光在这条街道一点一点挥洒。
可时弋在他面前伸出了手。
“天要亮了。”
他将手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