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淑晨管林慧穗要了陈萧所在小镇的地址,冬日天还未亮,她已经坐上最早一班去边疆的飞机。
四个小时后,波音773抵达下降点,平稳落在停机坪。
出了机场,唐淑晨直接打车去镇上,拿着手机里陈萧的照片,问了镇上所有杂货店的老板。
其中一位胖大叔听说她是陈萧的朋友,用带了浓重边疆口音的普通话说:“他每个月都是二十几号来我店里,有两三年了嘛,上个月买了好几箱方便面进山了,小伙子人很好,大方,可是买的东西一次比一次少呀,唉呀,估计那个什么剧组很快就要黄了嘛。”
此后,唐淑晨每天都去胖大叔店里买东西,在门外随便找个地方一坐,一等就是一天。
等到第六天的时候,她裹着羽绒服正在屋檐下看机票信息,琢磨着改签的事儿,时近中午,来了个一身旧皮袄的年轻人从她身边经过,转身进了杂货店。
没过多会儿,马上从店里传出胖大叔的招呼声:“丫头,快进来!这个小子就是你问的那个什么组的呀!”
……
日落之后。
一辆暗红色掉漆皮卡开进冬牧场围栏里,慢慢减速停在一户人家附近。
有牧民从干草垛里抱出些好草料去喂马,路过毡房的时候,房门从里推开,出来个不修边幅的高瘦男人半路接过,两人说了几句话,牧民回去忙活别的,高瘦男人则抱着草料拐去旁边的马棚。
在马槽里铺好草料,出门的时候顺了一把,绕到另一边的羊圈,晃悠半天,从羊群里抱出一只四五个月的小羊羔到有亮光的地方蹲下,拿手里的草料喂它,还时不时用细草棍瘙小羊鼻子。
小羊羔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捉弄,那男人继续逗弄,半天开口,传出一阵低沉且富磁性的声音:“诶,互动一下好不好,你再不理我,我就不给你吃了。”
唐淑晨远远听见,往这边走来。
“喂喂喂,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高冷?倒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嘛,诶,咩一声总会吧,你可是羊啊兄弟,别光顾着吃,看在我给你开小灶的份儿上,来叫一声听听……”
正讨价还价,那男人身边晃过来一条长长人影,不待他反应,气冲冲朝着他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羊羔受到惊吓,不用他催,顿时咩咩叫起来,引得远处羊群一片咩声不断。
高瘦男人一仰头,一张英气非常的脸,正是陈萧,逆光中他看不清对面是谁,立时站起身来。
等摇晃的电灯光线洒在来人脸上,他睁大细长双眸,忽然愣住。
十几秒过去。
陈萧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震惊地站在原地。
唐淑晨扬起脸,正气呼呼地瞪着他。
害她找那么久,流那么多眼泪,结果跑这么偏的地方躲着,居然还……还有闲心喂羊?
什么都不告诉她,却对别的女孩全盘托出他的心路历程,宁可跟一只羊讲话,都不接她的电话,邮件里还跟别人写他多难过……哼,这不挺享受吗?
荒郊野岭黑灯瞎火的演着文艺片男主角呢,连造型都改了,戴顶圆帽,长发乱糟糟披在后面绑个辫子,脸上胡子拉碴,不知道是装什么荒野帅哥还是沧桑大叔。
见他这副样子,唐淑晨对他的久日思念全部在此刻变成满腔怒火,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冲上去就是一通拳脚相加。
陈萧虽还懵着,但对于过往所为自知理亏,不敢吭声,一动不动站好,任由拳脚落在身上。
……
唐淑晨打累了,脚下不稳跌坐在地,草原夜里温度极低,夜风一吹,冻得她瑟瑟缩缩。
陈萧转身钻进毡房给她端出一碗热奶茶来。
唐淑晨看他神色毫无波澜,就跟没事儿人似的,顿时火冒三尺,气得又站起来对他一顿痛打。
奶茶一下子洒了一地,茶碗也滚出老远。
牧民一家见这场面并没上前阻拦,可能是两人体型悬殊,量她一个丫头也怎么不了肩宽腿长的陈萧,也可能是民风淳朴、见惯不怪,瞅着小伙子既不还手也不躲开,大概就知道纯属一物降一物,心甘情愿的男女之事罢了。
所以,一个个反倒不急,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眯眯围在边上瞧热闹。
他们脸上都挂着淳朴的笑容,好像在看什么情侣打情骂俏的拖依舞会,远处甚至还传来了欢快的手风琴曲子声。
唐淑晨打得精疲力尽,再次瘫在地上喘粗气。
陈萧低头看了她一阵儿,蹲下来,给她拨了拨粘在脸上的碎发。
唐淑晨顿时火大,翻眼瞪他,他却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给她戴上,粗糙许多的两只大手伸过来包在她脑袋两侧,给她捂着快要冻掉的耳朵。
“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终于开口。
时隔三年,她一千多天的想念,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回声。
可不知怎的,唐淑晨眼前忽然一阵雾气升腾上来。
她努力抑制自己,可还是一片模糊,没好气地拨开他手,胡乱抹了抹眼睛。
刚清晰的画面,却又马上变得朦朦胧胧,她撇过头去,极力控制,怎奈还是有滴泪失控滚落。
陈萧心里倏然一下抽痛,不禁伸过手去,却被她一把推开。
“道歉就行了吗?”她泪光闪闪,“道歉有什么用?”
又一滴滚落。
顷刻间,泪水决堤,再也不受她控制,啪嗒啪嗒掉下来。
陈萧不知所措地待在边上静静看她。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唐淑晨抬起朦胧泪眼望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么想你的自己!”
她叹声气,再次抹掉眼泪,看陈萧一声不吭蹲在旁边,气得捶他一拳。
“我不来找你的话,你打算就一直躲在这儿吗?”
“不会的,”他没看她,“在收尾了,等过一阵子拍完就回去。”
“是不会一直躲在这儿,还是不会一直躲着我?”
“我……没想一直不见你。”
“那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我只是想……”
陈萧低了低头,他说不出口。
唐淑晨却冷笑一声,“想给我多一个选择的机会?”
陈萧一惊,抬起头来。
“他告诉你了?还是……林慧穗找过你?”
“你不是把男一让给别人了么,还在乎谁找过我?”
他眼神一暗,又不吭声。
“陈萧,你不要太高估自己,男一给谁不是你能说了算的,终归要看女主选谁,不是凭你玩什么幼稚的送礼游戏就能决定。”唐淑晨看着沉默的他,忽然自嘲一笑,“算了,你算什么,根本不值得我浪费口舌。”
唐淑晨站起来,摘下他的帽子丢在地上。
“我现在就回去,当我这趟没来过,没有你我照样过得好好的!”
她转身就去车上拿背包下来,朝后一甩背在肩上,气呼呼往围栏外走。
陈萧两步追上去拉住她,“要走也等天亮之后,现在外面零下二十多度你能走多远?”
唐淑晨一听就火大,甩开他吼道:“不用你管!”
他追上去一个反身挡住,她却发飙似地推他。
“你走开!”
听到她嘶哑声音,陈萧内心顿时一片凄凉。
她恨死他了,对吧?
她对他早就已经仁至义尽,他究竟还在期待什么?
陈萧松了手,站在那里,看着一个伤心欲绝的背影越来越远……
等她真的消失在灯光之外的夜色中,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心急如焚跟人要了车钥匙,钻进车里唰一甩尾调过车头,却在前灯照出的远光中望见唐淑晨忽然转身,又气冲冲地回来。
陈萧马上跳下车,沿着灯光朝她迎过去。
二月份夜里,呼气成雾。
唐淑晨拖着一串白汽折回,劈头就骂:“你是笨蛋吗?演什么失意人设,还在邮件里跟别人谈什么爱而不得?我看你根本就是没长脑子!说什么‘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陪在她身边,而是要给她自由,然后由她来选择要不要和你在一起’,这又是你之前拍的哪部烂戏里的蠢台词?你以为你这么做很伟大吗?你以为这是为了我好?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陈萧只低了低头,还是不吭声。
唐淑晨气得高高扬了手。
陈萧立即垂下眼,站好等着挨揍,心里想着被她多挥几拳也好,宁可被打个鼻青脸肿,也不想她执意走夜路冻伤手脚。
可未曾想,下一秒,他却一下被冲过来的唐淑晨抱住。
陈萧后退着踉跄一步,就听到她窝在他耳边,喃喃地说:“我好想你,非常地。”
他蓦地愣住。
心脏一颤,跟着停跳一拍。
“我说我很想你!”她仰头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
陈萧满心懊悔,漆黑眼底全是愧疚,他将她牢牢抱紧,抚着她颤抖的背。
“对不起。”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对不起,我以后都不会再离开你。”
她哭红的双眼再次闪起泪光,冻红的指节在他宽展的背后攥紧,紧紧揪住他的外套,仿佛怕他再一次消失。
……
毡房旁边的简易帐篷里。
唐淑晨捧着热奶茶暖手,陈萧找了条毯子给她裹在羽绒服外面,又拿起墙边的铁钩子过去翻了翻炉子里的火。
唐淑晨就着屋顶一盏白炽灯灯光看了他一会儿,皱着眉说:“你怎么成了个野人?”
陈萧放下铁钩子,手掌往裤子上蹭了蹭,有些不好意思地捋着头发。
“真烦,”她吸了吸鼻子,“变成野人也这么帅。”
陈萧觉得脸有点热,但这几年风吹日晒,皮肤黑了不少,所以也看不大出来。
他尴尬地瞄一眼她手里茶碗,问她:“要不要再添一些?”
唐淑晨歪了歪头,眯起眼说:“少转移话题,你不打算亲自跟我讲讲为什么跑来这儿吗?”
陈萧抬眸看她,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
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帐篷里也暖起来。
陈萧放下茶碗,看着唐淑晨说:“所以,我是想等我做出点真正的成绩,再重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你不是说过么,希望我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正确的路,别随便因为什么就放弃尝试各种可能的机会。”他说,“我最开始来这儿确实是想走一遍你当初走过的路,我想知道你拍毕业作品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到底想了些什么。”
“等真的来了这儿,跟着剧组拍了大半年,我逐渐明白你那时为什么会那样做。一年之后,我似乎真的感受到了做这件事的乐趣,虽然边疆这边条件很艰苦,组里也有过波折和变动,但在这里的日日夜夜,每当看着大自然的景色时,我都感觉你好像就在我身边,有时会想,如果是唐淑晨的话会怎么拍这片云,如果是她的话,会怎么处理这个镜头,她面对我眼前这些困难又会怎么做怎样选择……”
“你曾经说我的一举一动会成为别人撑过生活中各种难关的精神动力,我当时不理解,直到前年组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才意识到,我又何尝不是。”陈萧顿一下,转头看向唐淑晨,“越明白这些就越觉得自己糟糕,七年前你经历的心境变化,直到今年我才有所体会。以前还跟你表白那么多次,现在想来太幼稚,嘴上说着喜欢,却做了那么多伤害你的事,太自私了。”
望着陈萧陷入愧疚的神色,唐淑晨压了压嘴角,“又没让你做检讨,我只是让你讲原委。”
她想了想,又白他一眼,“谁让你给别人写了那么多信,连一个字都不回我。”
陈萧立马自证清白,跟她解释:“你可以随时登录我的邮箱,密码你知道,和上学的时候一样。”
“谁稀罕。”
“我跟林慧穗真的没什么,”陈萧凑近,拉着唐淑晨袖子,放低声音说,“通信不过是找个树洞倾诉一下,还好她告诉你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能再见到你。”
他慢慢牵住她的手,唐淑晨“哼”一声甩开。
“你确定你真想见到我?”她问。
陈萧默默看她,没说话。
片刻后,他垂下眼,喉结一动,“我何止是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