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走出大门的前一刻,他听到铃声又响了起来。
郑向阳精神一凛,多疑而迟滞的步伐瞬间加快,几乎是循着声音冲出神兽庙去,身体难以适应骤然加速的步伐,以至于整体姿态颇为狼狈。
尚在庙外的空地上布置接下来用餐长桌的工作人员,正有条不紊地搬东西,此时也很难不注意到这个焦急而不稳重的身影。
一名现场执行导演正要上前,被旁边的人拦住了:“干嘛去?”
“他怎么这么着急?别是里面出了什么事。”执行导演视线追着郑向阳的背影。
“那他出门应该直奔咱们才对,而且对讲机也没动静啊,你真够操心的。我猜他是急着找个避人的地方打电话吧,喏,手机屏亮着呢。”
郑向阳步伐急促,手臂摆动幅度也颇大,执行导演眯起眼睛仔细看,好几秒之后才隐约捕捉到那个晃来晃去的手机屏幕,此时确实是拨号后等待对方接听的界面。
执行导演放松坐回去,感慨地拍了拍这位同事的肩膀:“还真是,这都被你看见了,鹰眼啊。”
“嘿嘿,俩眼从小到大都是五点儿三。”
“不过他这手机信号不错,还能打上电话。”执行导演掏出来自己的手机,划拉两下,左上角的信号栏依然是一个红色大叉号。
“说不定他屋里有什么信号加强器呢,这不,直奔那个小平房去了。”
两人收回视线,继续工作了。
郑向阳心里突突直跳,他不想去往某个方向猜测,于是强行掐断了联想,然而过速的心跳仍暴露了他的不安。
这铃声就跟故意引导他去什么地方一样,时断时续,每当自己不确定方向的时候,就会适时响起一阵,直到把他带回自己的屋门口。
郑向阳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拉开大门,看了看里面,又看了看旁边的仓库。
随即像是刻意回避什么一样,抬脚果断走进屋里,四下看着,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铃声停了,他在屋中央,就踩在那个被自己加工美化过的故弄玄虚的阵法上,突然心里一阵茫然。
屋里虽然凌乱繁杂,但郑向阳心里是有数的,毕竟这个屋子对村民来说是禁地,里面的每个东西都是他亲力亲为搬进来,因此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屋里并没有一件能发出那样铃声的东西。
其实在他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一直刻意回避,遵从心声,这铃声只会从一样东西上传来。
铃声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
一款老旧手机的来电铃声。
他已经很久不曾听过它了。
当那实习生的手机发出同款来电铃声的时候,郑向阳难免心神震撼,原来还有人会用这个铃声。
他甚至都能回忆起当年这声音响起来时候的画面。
那是一部拥有实体按键的直板手机,当年的经典款,现在早已停产了。它并没有联网功能,不过信号无比强大,让这个品牌在当时打出了第一个好名声。如今这个经典款的来电铃音,成为了该品牌旗下所有手机的内置铃音之一,虽然因为过于老土而没什么人用,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没有取消这个小彩蛋的设置。
正是当年这部经典款手机,才能让那人在雾村里自由接打电话、收发信息。
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手机上只有两个手指大的屏幕就会亮起荧蓝光芒,机身随之剧烈震动,喇叭音量放到最大,让人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找他的电话。
这部电话的主人也从不怠慢每个打来的电话,毕竟雾村只有他还对联络外界报以积极的心态,每个电话都可能是雾村起死回生的契机,所以这部手机的铃声从没有这样持续响着,响到挂断都没有人接听。
想着想着,记忆的主体从老式手机转向了那个拿着手机的人。
正是他组织了那次志愿活动,引导着郑向阳万里迢迢找来这里。
明明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却能以超出年龄范畴的超强执行力,去实现他的每个奇思妙想,不断地寻找雾村的新出路,即便没人寄希望于他身上。
“欢迎来到雾村,我是雾村的村长陶冬冬。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只要你的手机有信号,打过来,我就能接到你的电话。”
显然,倨傲的雾村村民并不想和村外的人相处,不然就不会让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去当村长。
陶冬冬可以说是最落魄的村长,生活条件比村里任何一个人都不如,其他人好歹还有个遮风避雨的二层小楼,家里带个院子,他却孤身一人住在雾村西头的破庙旁边,一个不透风的小平房就是他家了。
家里的东西很少,所以处理起来一点也不麻烦。
郑向阳一个人就能把那个屋的东西都腾空,尽数搬到神兽庙另一侧的小仓库里。
都不需要怎么归置,随便一堆,就全部放下了。
关门,落锁,这个人的一切就此永远留在这里。
包括那部能接到所有电话的手机。
起初,还有义愤填膺的小孩气愤于陶冬冬得罪神兽,趁着没人管就往他过去的家窗户上扔石头。等到后来,玻璃被全部砸碎了,人们没得发泄,转向关注自己的生活,这个人就渐渐被淡忘了。
“叮叮咚——”
“嗡——嗡——”
仿佛在责怪郑向阳又找错地方了,催促的铃声再次响起。
这次铃声的指向十分清晰,就在自己的右侧,甚至距离也已经很近了,郑向阳都能听到随着铃声响起时手机的震动声。
郑向阳猛地转头,看向里屋。
里屋没什么特别的,只有简陋的一张床和一个柜子,绝对没有手机一类的东西。
但是里屋的方向……
里屋的墙外,紧邻着那个小仓库。
郑向阳心里知道,如果要去确认,最应该做的就是去看看那个仓库。
他不敢。
所以还是先排查一下其他地方吧。
郑向阳掩耳盗铃般地在里屋翻找起来,把褥子和被子翻得一团乱,柜门大敞着,里面的东西全部扔到地上。
试图去找那不存在的手机。
铃声再次停了,但是郑向阳没停。
直到把所有东西都从原地扔到别处,郑向阳才喘着气直起身,头上冒出了与运动量不匹配的大颗汗珠,顺着有些神经质的眼睛滴落在地上。
郑向阳看着地上被汗水砸出来的深色水渍,目光转向离地还有十公分距离的床底。
藏在那里?
铃声再次响起。
郑向阳探身从一片狼藉里拿起自己的手机,跪在床前,趴在地上往里看,床底黑漆漆的,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照亮床底。
郑向阳决定,如果这次再没看到东西的话,就当是自己幻听吧,不要再理睬了。
可看向手机屏幕的一瞬间,他什么动作都停了。
就维持着以头抢地的虔诚姿势,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扩散。
他的手机并不是黑屏,而是亮着的。
屏幕处在拨号界面,上面有他此时此刻难以理解的四个字:
正在呼叫……
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已经被删掉了,但是那串数字他从没忘记过。
是陶冬冬。
“嘟——嘟——”
等待对方接听的提示音微弱响着,郑向阳为了让今天的拍摄不被打扰,把手机的所有声音关到最小,包括通话音量。所以拨号的提示音一直没有被他听到,直到现在他一个人在房间独处,手机又正在他脸前,才被发觉。
等待接听的计时如常一秒一秒累计着,郑向阳就仿佛雕塑一般,瞪着屏幕,大脑一片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待对方接听,或者乞求这通电话千万不要被接通。
总之不要再继续打这个电话了。
如他所愿,在一声格外有力的延长“嘟”声后,拨号停止。
耳边如同地狱铃音的“叮叮咚”声随之停了下来。
却也证明了,自己听到的来电铃声,正是刚才拨打的这一通。
可郑向阳接下来还是没有办法恢复对身体的控制权,反而更僵硬了。他看着屏幕,睁目欲裂。
因为手机在退出拨号的下一瞬,弹出来一个提示框:
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电话不是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的。
郑向阳的身体微微颤抖,由于长时间不眨眼,眼部十分干涩,又因为气血翻涌,感觉视野都蒙上了淡淡的红色,眼前的画面在惊惧之下都扭曲了几瞬。
他努力移动手指,终于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但颤抖着点了好几次,都点不到正确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关掉这个对话框。
界面退回到桌面。
桌面上触目惊心地显示了无数条后台消息。
均是通话未接听,被对方挂断。
最近通话记录里,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的都是这一个号码。
那铃声响了多少次,这里就有多少次通话记录。
就像是谁在生他的气,不愿意接他的电话一样。
郑向阳的手机不小心脱手了,屏幕朝下扣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一听就是屏幕不保。
他暂时看不到那诡异的屏幕,缓过来一些,突然一个剧烈颤动,从跪着的姿势转为坐在地上。
身上的衣服瞬间洇湿,脸上不停往下滴着水珠,郑向阳也不知道那些是汗水还是被吓出来的泪水。
他胸膛剧烈起伏,倒着气,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耳边的来电铃声又隔着两堵墙,从仓库里传来。
郑向阳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把抓起手机,果然是待接听的界面。
他疯狂地按着挂断、退出、关机。
已经裂成蛛网的手机屏仿佛触控失灵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仍在执着地给陶冬冬打电话。
“是谁?!谁在那装神弄鬼——!”郑向阳撕扯着变调的嗓子怒吼,可是紧绷的声带让他声若蚊蝇,除非耳力超群,否则肯定没人听见。
嘟声停下了。
他最不敢接受的情况终于出现,打断了拨号循环的情况——电话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