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恩思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
第四十二天,主管在资料库的部门科技栏中公布了昨日完成研发部核心抑制的收获,明确公布了“职员死亡后,身上的EGO装备不再会损毁”这一事实,但却无人在意。
塞恩思很清楚,不论是在生死危机中磨砺出敏锐直觉的员工,还是凭借自身实力被招聘进来的文职,他们完整的大脑和清醒的理智都能轻松理解这句简短的公示意味着什么。
但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过去曾经,在战场上浴血与异想体厮杀的英勇员工温驯接受了自己身边记不住名字的文职会被无声无息地更换,只剩下袖章上冰冷的工号被一代代传递。
忠诚的员工从不会质疑主管的决定,只是沉默接受一切,告诉自己不要和频繁更替的文职们交朋友,不交付感情就不会难过。
所以现在,忠诚的员工们同样沉默乖顺地接受了自己死亡后会被剥下护甲拿走武器的结局,而曾经会物伤其类的文职们也在特训后变得更加【理智】,同样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切。
人群中叫嚷的塞恩思成了此地唯一的异类,被一众正常的职员用关切的目光询问她是否是在工作中受到了污染。
“你是不是太累了?去培训部找Hod部长谈谈心吧。”
“小声点!食堂也有监控的,你这样擅自揣测主管是要去惩戒部的受训的,快别说了。”
“来点脑啡肽吧,别胡思乱想。你是中央本部的精英员工,权限够的——别信那些使用脑啡肽会影响资质上限的谣言,讳疾忌医可不好。”
塞恩思站在下班后熙熙攘攘的福利部食堂,手中举着白纸黑字打印出的巨幅研发部核心科技公示,鼻尖嗅闻着鲜香扑鼻的精致饭食,身边围绕着与她同生共死的战友亲朋,耳畔是一声声紧张的安抚话语,却好似孤身一人行走在沉默的荒野。
【在无光的地底,鲜血浇灌荒谬的土地,死亡与嚎哭编织成永恒的循环。】
【于是救主对天使降下神谕:“此地为末日中的伊甸,漆黑的土壤必将孕育出新世界的希望。”】
多么可笑。
塞恩思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在心底对安吉拉说了句抱歉,而后一个跃步跳上旁边不远处的餐台,当着一众脑叶职员与食堂工作人员的面大声呼喊。
“主管一向不在乎文职的死活,现在连员工也没了不可替代性……我们都会死,没有谁能够活到退休的那天。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反了,就像部长们对主管发动暴乱那样,进行武力抗——”
私底下一对一劝说这些被主管洗脑的职员根本没用,即使有安吉拉帮忙也不过是免于惩戒部的惩处。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反了,用他们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战斗技巧向主管发动叛乱,争取他们为人的基本权利。
而呼喊的结果也不出塞恩思预料,没有任何一个人响应自己的号召。
餐台下的职员们用震惊又困惑的目光注视着餐台上的塞恩思,最后在叹息声中恨铁不成钢地挪开视线,上报此处的异常。
大量职员同时上报异常,即使是安吉拉也无法替塞恩思进行遮掩。
塞恩思的叛乱宣讲才开了头,主管的镇压指令就到了,食堂里一群下班后还未来得及卸甲的员工蜂拥而上,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塞恩思的话,将她押送到了主管的面前。
“又是你。”
穿着白大褂的主管疲惫按揉着鼻梁,看她的眼神像看一组无法删除的异常实验数据。
此刻塞恩思身上的EGO装备已被尽数摘下,穿回了职员最原始的制式黑西装,还额外用镣铐锁住了塞恩思的四肢、脖颈、还有翅根,将她牢牢固定在拘束椅上,浑身上下只剩下头顶变异的“忏悔”、脑后漂浮的“洗礼”与其它一些长在塞恩思身上只能靠手术清除的眼睛与翅膀。
动弹不得的塞恩思只能看着主管起身缓步来到她面前,像对待实验动物那样依次检查过她的眼耳口鼻,取血后给她戴上了一堆用途不明的监测仪器。
最后,主管脱掉了自己的手上的防护手套,将冰凉的手指点在塞恩思的眉心,而后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驱邪仪式。
无法扭头躲避的塞恩思只能开口嘲讽:“怎么,能源科技公司的主管也要投入宗教的怀抱了?想要通过这种仪式给我这个想要谋逆的家伙治疗驱邪,好让我‘重拾自我’,再度成为你听话乖顺的员工?”
塞恩思幼时没少跟着父母参加新教众的入教仪式,亲眼见识过那个自命众生救主四处敛财的教宗捧着圣水给人赐福,可太熟悉这种唬人的宗教仪式了。
而主管只是居高临下地撇了塞恩思一眼,什么也没说,招手让安吉拉过来把人的嘴堵上,确认塞恩思无法挣脱后再度将指腹点在塞恩思眉心,闭目细细感知着什么。
被迫闭嘴的塞恩思听到满室的电子器械运行着,发出细小的嗡嗡声,两颗心在静谧中逐渐同频,而主管点在她眉间的手指就像是连接着母体的脐带,温柔呼唤着疲惫独行的她重回无忧的孩童,投向母亲的怀抱安然入睡。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脑后的“洗礼”光芒逐渐黯淡,头顶扭曲生长的“忏悔”也缓慢收敛了尖刺。
可塞恩思强撑着不肯认输,用尽全力睁开眼睛,在脑海中反刍着那些还未加入脑叶的过去,回忆着独属于自己的曾经,不论那些记忆美好还是痛苦,平凡还是精彩。
最终,主管收回了手,长长叹了口气。
塞恩思的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只喘着粗气,抽着嘴角,对身前的主管挤出一个嘲讽又轻蔑的笑来。
主管沉默注视着满身冷汗笑容扭曲的塞恩思,一如过去他沉默注视着检测仪器上的加百利(Yesod前世),而后在狼狈跌倒在地的伊利亚(Malkuth前世)面前转身离去。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对塞恩思说,反倒是喊来了Geburah。
“半个小时前就听手底下员工说有员工要搞叛乱,怎么不送到惩戒部反倒拉你这里来。”红色长发的女人在办公室门口吐掉了嘴里的烟,走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拘束椅上满身狼狈的塞恩思,问主管:“你动私刑了?不是说好的把所有违规职员都交给我处理的吗。”主管又不懂这个,下手没轻没重的,把有限的高端战力都给折腾坏了怎么办。
“没动私刑,她是例外。”主管说。低头看了一眼手指上从塞恩思额头上沾染来的汗滴,将双手自然抬起,保持在身前,避免更多污染。“你去把她带到控制部,照一照转性魔镜,然后再送回来。”
“啧,行吧。”Geburah的视线在办公室里的三人身上转了个圈,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拖着拘束椅带着椅子上的塞恩思和一连串的监测仪器离开了主管的办公室。
Geburah一走,主管立刻走向了洗手台,抿着唇按照标准的七步洗手法清洗手上脏污。
而一如既往沉默站在主管身后的安吉拉开口,态度礼貌又真诚:“转性魔镜只是一面镜子,而非是医疗器械——而且我也有必要提醒您,人类与机器不同,无法通过重启的手段清除意外出现的bug。”
“保持安静,安吉拉。调出塞恩思过往数据与今日采集到的进行对比,然后分析其他长期持有“忏悔”、“失乐园”的职员,检测他们的数据有无异常。”
“……”安吉拉说。“是。”
主管没有回头,擦干手上的水,戴上新的手套,回到主控台继续忙碌自己的工作。
而没过多久,拖着拘束椅的Geburah去而复返,将照完镜子重置完一轮资质参数的塞恩思安放在主管面前,让主管再一次脱下手套,将手指轻轻点在塞恩思的眉心。
那种感觉又来了,意识化作的脐带温柔又缱绻地缠绕在塞恩思的颈间,甜蜜地扼住她的呼吸,诱哄着她停止抵抗,蜷缩着身体在子宫中放空大脑,跪伏在地向至高无上的母神祈求怜悯与宽恕。
可塞恩思不信神。
谋逆的叛主之人瞪大眼睛,涣散的绿色双瞳倒映着主管的脸。
主管对职员的意识的影响是概念性的。塞恩思清楚认识到了主管在这座地下的设施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座设施是主管的巢,他是蜂巢中的至高无上的蜂后,他的意志就是所有工蜂的意志,他所立下的规则便是此地无可辩驳的真理——工蜂不会背逆自己的王,只要主管不认为自己工蜂会反叛,那么无论塞恩思如何劝说那些被主管压迫的职员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塞恩思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想要让意识集群中的工蜂重新找回被主管镇压的自我,就必须要让主管意识到自己的员工们是拥有自我、会思考会反抗的人,而非是没有灵魂的残缺工蜂。
塞恩思又一次笑了起来,笑容在口箍的束缚下畸形又扭曲。
主管收回了点在塞恩思眉心的手,站在一旁用消毒湿巾擦手,盯着塞恩思的脸皱眉不语,沉思片刻后又抱来了笔记本,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不知在做些什么。
站在一旁抱臂看完了全程的Geburah耐不住性子,上前探头去看主管的屏幕,可惜什么也没看懂。于是开口:“你琢磨出来什么没有,别一个人在那里干想,也说出来听听?”
主管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反倒是塞恩思先开了口。
她拼尽全力,用断了两颗牙的代价吐掉了堵住她嘴的口箍,用漏风的声音呼唤着主管的名字。
“时至今日,我仍旧无法理解你收集的光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些被命名为LOB的能源又凭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意志,但我看到了我身边那些同事们思想态度上的改变,尤其是那些文职——他们看起来和过去一样,却又好像变了一个人,和所有员工一样彻底放弃了想要离开的念头。”
“那么我假定你的计划到最后真的可以像人工降雨一样将所谓‘光的种子’播撒出去,从精神层面上强行唤醒人的意志,灌输给人们自我与希望希望。”
“可那无法改变现状,人们只会在短暂的躁动后恢复原状,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没有改变。”
“都市中的人为什么会得病?科技飞速发展,大公司把控能源与物质,底层人民日复一日重复劳动,又在短暂的休息时光中沉溺高度发达的娱乐业,身体疲惫内心空茫,因而灵魂麻木看不到未来。”
“主管,你现在做的一切和那些上层的老爷们又有什么两样?”
塞恩思质问着,毫不在意Geburah抽出猩红的长刀拦在她与主管之间,一旁的安吉拉调来“圣宣”无声来到她背后,枪口抵在她的脑后,随时可以将没有护甲保护的塞恩思一击毙命。
可塞恩思仍在用她缺了牙的嘴继续往下说。
“公司之外,首脑发号指令,眼线监控一切,爪牙清除威胁,安全的防护罩划分巢中的居民与后巷中的流浪者,更远的郊区更有无数人生不如死……如果你觉得那些随波逐流的麻木之人都有病,想要让世人重获新生见证希望,为何不去根除都市的病灶,而是学着首脑圈养巢民那样将职员囚禁在设施里施行你所谓的光之种计划?”
“你觉得都市中的人失去了自我是一种病,那我们呢?”
“我们被强行灌输忠诚,从意识层面抹除了逃跑的概念,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与异想体交战,在死亡与恐惧中磨砺出一颗坚毅强大却失去了自我的心,这难道不是病吗?”
塞恩思声音嘶哑,鲜血混杂着唾液流溢出嘴角,与脸上的汗水一同滴落,洇湿了胸口处黑色的西装外套。
“你想要治愈世人的顽疾疾病,所以人为地制造了一批病得更重的人,从一群没有自我的人身上提取出让人找回自我的特效药……这不可笑吗?”
主管没有笑。
他放下笔记本,从Geburah的保护下走出,又一次来到塞恩思身前,重复自己说过无数遍的话:“我从不否认自己犯下的罪,也不会回头。”
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亲手缔造了这处地底的囚笼将无数人困在时间的裂隙里,等待着有朝一日绝望中的光能够斩断罪恶的循环,哪怕只有片刻。
“哈,背负着罪孽与希望前行的救世主,谁能比您更高尚呢。”塞恩思嗤笑一声。“类似的话我在过去的循环里听了太多,不想再听。”
“我只想说,我来到这里,能够清醒地说出这些话,就证明了另一种可能。”
“并非都市里的所有人都浑浑噩噩,也并非所有职员都必须要听从你的号令。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也别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