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月的和市今年热的尤为过分,大清早就热的像在蒸炉里被无限循环翻来翻去烘炸的虾米。
在这种人人都恨不得在空调房里安营扎寨一辈子的天气里,巡班检查上课状态的老师更是凄惨的无话可说。
吴清捧着杯冰水,今天刚出差回来就巡第一节课的课堂完后下一节就是七班数学课。
在看完九班时,走廊尽头处忽地窜出道身形高挑的人影,他一路鬼头鬼脑地环顾四周后松下口气。吴清觉着这背影格外熟悉。
他正准备定睛一看时旁边的转角口,另一道高大的影子罩下来,年级主任洗老师神出鬼没冒出来。
吴清动了动嘴要说话,洗朗手病恹恹娇弱地一倒,保温杯里的温水洒出几滴恰到好处地泼在他领口。
黑色上衣晕开圈不大不小的水渍,洗朗矫揉做作地呀了下,一脸十分抱歉地替他扒拉扒拉,然后——湿透的地方又扩大一圈。
“小吴老师,不好意思啊,弄湿你衣服了。”
吴清拍开他在皮肤上蹭来蹭去为虎作伥的手,扫了眼他保温杯问:“身体这么差呢?”
洗朗哈哈笑:“还好,最近嗓子不太舒服而已。”
“自己注意点吧你。”吴清不耐烦地皱眉咕哝,“都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似的。”
洗朗没听清,吴清懒得再说了,他错开他往教室走,“上课去了。”
周制倒在位置上睡觉睡到一半身边的椅子被人滋啦滋啦的拉开,他双手撑住桌面一个猛起,瞪着眼刚准备输出国粹,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扰人清梦——张千艺揉着乱糟糟的头发和无实体天人交战几个回合。
周制勉勉强强让他一局,“来的够晚的你。”
张千艺趁着十分钟课间趴在桌上不欲多言。
开学一个多月了他一开始作息没调过来,迟到个一两次的吴清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要是也让他抓到了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今天为什么又睡过头了呢。
前几天林暮夏突然有事被召回林家,他昨天又学习学到凌晨一点多,差不多两点的时候心血来潮想给林暮夏打个视频,被转了语音。
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和林暮夏聊了些有的没的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上至老师上课讲的偏题的人生经历,下至自己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亲眼看见坐在旁边的同学在油麦菜里吃到不知名阿姨的头发丝儿。
尽管他本来想着就聊一会儿,睡前一定要记得定闹钟可是讲到后面逐渐前言不搭后语困意来去无踪,轻而易举地就把他拖进了梦境。
翌日八点半他从床上醒来时,率先看到那到四点多才截断的通话和上边亮瞎眼的时间。
张千艺一边穿衣服一边绝望地在脑海里蹦出两字儿——要完。
不知道是不是他期末考成绩突飞猛进地追到了前十的屁股上的原因,吴清在这学期换成他们班主任调座位时毅然决然地把他从后排吊车尾拎到了中间这个“风水宝地”。
其实打从心眼里说,张千艺对自己期末的成绩并不算特别满意,也没到可以用天赋异禀这种词来形容。他复习了,跟在书本后边任劳任怨捡知识点,正巧考的又是他学会的,仅此而已。
在七班,前十开外的名次竞向来激烈,基本都是成绩相差无几的在殊死拼搏。前十的名次只在偶然换换,大部分时候都维持着数年如一日的排行,前三基本是断层的遥遥领先,
所以说,能在前十里常年稳定的才是在年级里名列前茅的存在。
拜吴班主任所赐,张千艺在这个位置的课间基本没安静过,不是周围人在狭窄的通过空间内你推我挤就是后桌像个叽叽喳喳永无止境的麻雀。
这天照常如此,后桌男生正被旁边人讲的不堪入耳的黄色笑话逗的前仰后合,他手握成拳使劲儿在桌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仿佛这样才能发泄他无处安放的笑点。
周制从厕所回来,穿过一众风吹稻弯似的低头提笔的人头就被眼前劲爆的画面吓一跳。
张千艺一手攒起满脸青春痘的后桌,看那歪七扭八的书桌和旁边男生战战兢兢的死人脸,估摸着那张桌子是被他同桌收着力一脚踹飞的。他眉头不耐地蹙起,嘴唇紧抿着,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谁敢多说一句就是这个死样”的阎王气场。
周制走过去,当起和稀泥的和事佬,扯开张千艺的手,“得了得了,在看人家就要吓尿了,别欺人太甚。”
表面上想着后桌,实际上把人嘲讽的体无完肤。
张千艺在心里默默给周侍从记一笔功。
后桌梗着脖子支支吾吾还想辩驳,在班上扫视一圈发现除了身边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以外,竟无一人再分出一点眼神注意力给他。
“他咋了?”周制看他写公式问。
张千艺头也不抬地朝隔壁的陈远借了只铅笔道:“不知道,可能是脑子不好。
晚修后张千艺回去洗完澡写完作业后,准备收拾东西,想起书包放在沙发上了。
坐在沙发上翻书包时注意到第一层透过黑色布料凸显出来的四四方方的棱角。
张千艺拉开链后取出一封粉红色的信封,倏然回忆起它可能的来源。
这是他早上骑自行车来学校的路上,正巧碰上了同样迟到的文科班班花——白椿。起初他也没在意,直到他锁车时一回身差点撞上跟在身后怯生生抬眼的女生。
他赶着去上课,选择性地忽略了白椿试图搭话的渴待的眼神。
粉红信封封皮上是和本人相当不沾边的字迹——潦草张扬,桀骜不驯。
张千艺拆都没没拆开,他准备起身收拾收拾丢进垃圾桶,他早就收到过数不胜数的男男女女的情书了,要真是挨个挨个送回去拒绝可真够费劲的,大多数没有收到反馈的冷处理之后基本也就知难而退了。
就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解锁推开。
林暮夏背着单肩包进来,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整个人就像适才从冰柜里运输出来的还未解冻的冰雕。他背对着换鞋子、松书包、解扣子。
边解边转身,在看到在沙发旁凝望的张千艺时下意识地牵起嘴角,展出个不冷不热的笑。
活脱脱一整个南极大冰川。
张千艺站在原地等,林暮夏走过来把包往沙发上丢倾身抱住他。
他卸下一半重力树懒似的挂在他身上。
“我以为你在房间。”
张千艺摸着他后脑勺毛茸茸的头发,没说话。
林暮夏鼻尖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痒痒的。张千艺没说过,林暮夏有时其实像个孤苦伶仃的小猫,凶巴巴冷冰冰,这对他来说没什么杀伤力。但他总有弯弯绕绕的另一种更为直戳心扉的方式让人防不胜防。
林暮夏慢吞吞地解释道:“我奶奶前几天去世了,我回去参加后事。”
张千艺不了解他们家族错综复杂的关系,林暮夏说的情真意切他也没能从里面挑出一丝破绽,况且也不至于拿家里人来打幌子。
没受伤就好。
张千艺也不想说什么抱歉和节哀顺便之类的话,该听的都听多了,多说无益。
林暮夏枕着他肩膀,忽地聚焦了原本漫无目的的目光——那封姿态曼妙的情书。
张千艺没注意,他还在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分散下林暮夏的注意力,给他点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一只低温凉滑的手陡然钻进他T恤里,从尾椎骨开始不紧不慢地抚摸,最终停在他暴露在外的后脖颈皮肤上,时轻时重地揉搓。
衣服被掀起大半的缘故,裸露在外的后背突然哗哗灌冷风似的颤,脖子像一块被盯上的鲜嫩多汁的猎物,那种如芒在刺的感觉一寸一寸地吞并理智、占据主导。
林暮夏还是懒懒散漫的声调:“情书?白椿……女孩子的?”
张千艺恨不得给前不久的自己一个大大的棒槌,这都什么事啊?
“是啊。”他硬着头皮说,“偷偷放的,我回来才看到。”
林暮夏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后站直身,他靠近的动作若有若无,抬手在他下巴尖上挠两下,“我去洗澡,早点睡。”言罢拎起书包走了。
半小时后。
张千艺在他门外叮叮咚咚敲了八下——没人开。
他在门口踌躇几秒后,把所谓的礼节礼貌甩到角落推开条小缝。
确定林暮夏没有赶人的意思后才蹑手蹑脚地进去,林暮夏穿着睡衣在床尾擦湿发,他侧目而视,见他来了问:“有事儿?”
张千艺郑重其事地走到他面前,在林暮夏刚做了个干嘛的口型时,弯颈轻轻捏住他下颌抬起来碰了碰两片浅色的唇瓣。
可出大事了呢——我信你没事就真有鬼了。
林暮夏关上电脑,瘫在躺椅里按着疲惫的眼睛,窗外灯火连天活像一座深黑蛰伏的百年老山着了火,愈演愈烈,无声无息地化成一把灰白的灰烬。
他没骗张千艺,苏让去世确实是一方面,还有就是苏让留下遗嘱。
小辈的分配里他是最多的,是第二顺位多的两倍不止。这毫无疑问地点燃了所有家族小辈的熊熊怒火,他是最不常回来的,是和苏让交流最少的,是同家族关系最浅薄的。凭什么是遗产分配最丰盛的?
林暮夏自己都不清楚,除了能力较为优秀,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作为这样立遗嘱的原由。
林泯让他放宽心,先别想这么多。
苏让一辈子的老狐狸了,她预谋什么打算什么有时包括他们子女都不从得知。唯一能和她有共同语言稍多,在心灵上相通,在计策上平分秋色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林暮夏从柜子里拿出上次放在焦家的烟,烟盒晃动,没剩几根了。
这个牌子的烟是他之前和宋三笙查意在国外碰面时,宋三笙带给他的。这是个在网上查不到的牌子,他问过阿笙来源,她说已经停止生产了,这是那个老板送她的.
林暮夏问她给钱能不能再生产,阿笙说不行,你以为就你们林家有钱?人家也家财万贯,不想弄了就不弄了。
他咬上划开火柴擦出火星点着,要说的话他平时也没这么矫情。只是在这款上这样,火柴和打火机使用起来有一定区别,前者更醇厚纯净的保留香烟原本的滋味,甚至改变了整支的品味。
林暮夏在国外上学那段时间的烟瘾比现在大得多,需要他应付处理的事情就像一圈砸在不倒翁上会反复回弹,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些事情永远做不完了,干脆要锁着缠着他一辈子。
说来也是祸不单行,他赶在林家最寸步难行的时候出国避风头,焦淑韵也处于和焦家一堆恐怖分子勾心斗角的时候,压根儿没空搭理他,或许是从那时起,他第一次尝试走出去,去不厌其烦地对抗,去熟能生巧地虚与蛇委。
生活以一种堪称残忍的手段撕裂他赖以生存,作茧自缚困在的名为爱的囚笼,将事实血淋淋地剖析怼到他面前,无论接受与否都是不可逆转的真相。
烟烧尽了,落下青灰烫在他手背上。
林暮夏抖落进烟灰缸里,起身推开窗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