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发端飘着一丝红，他一手提着斧头，一手垂在身侧，悄无声息地来到棺材前，轻瞥着好看的红眼眶，抚摸着棺盖的边缘。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哪里比我好。”

男子有着一口奇怪的男中音，他的背部弯曲，上身正摇摆着，将头轻轻趴向棺材边，透过打开的缝隙部分往内看。

陆小吾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压抑的痛苦。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类似的眼神。

他看起来似乎失魂落魄极了。向内瞥一眼后，便转过身去，消失在了视野中。

片刻后，陆小吾感觉有尖尖的硬物螺旋钻入了头顶的棺材壁上。

那东西卡死卡紧后，便拖曳着棺材移动起来，沿路响起锁链啷当碎响，和木材摩擦着地面的尖锐滋滋声。

男子拖着棺材，一路穿过了甬道，似乎是打算往山顶去。

然而还没有走出石洞，他身后的棺材上便有黑气忽然幻化而出。与此同时，那把精钢小斧上也冒出了黑色的人形。一时间，石洞中到处充斥着凌二元魂的虚影。

元魂们一齐出掌，不由分说，将男子拍翻在地上。

男子慌慌张张，失魂落魄地跌坐下去，他反手拾起小斧，“啊”的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元魂们并无神智，只是按着指令行事，清除了威胁，便归附于原处，再次沉寂了下去。

洞外的雷声也歇了。

……

陆小吾从棺材里悄悄钻了出来。

他将棺材拖回原地，将挂在一端的锁扣旋出来，藏进棺材里，随后从一旁的石头符案上随手拿了几张灵符，独身往石洞外走去。

他擦燃了一枚符，飞快消失在凌二的洞府前，悬空飞到那座吊着小魔灵的山崖下。

小魔灵身上浮现着许多幽绿咒印，因而无法逃走也无法死去，乍然察觉来人动静，看到手持符咒的他，只以为是萧云舟深夜独自前来，是来给伏魔咒施加效力的。顿时睁着孔雀翎一样的空洞双眼，扭动着往后躲避。

“别怕，是我。”

没有了玄冥之心，陆小吾与小魔灵也没有了感应，只能用惯常的口吻安慰对方。

小魔灵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他不是萧云舟，而是他们的主人。

陆小吾又往上看了一眼。发现此处崖壁和绳索上密布符咒阵法，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将小魔灵放走。

于是他从怀中默然翻出一枚金箔制的神兵符，其上勾着笔锋凌厉的符文，是刚刚他顺手从凌二的符案上拿的。

他擦燃。金色的火光擦着指尖飞出去，裹挟着渡劫大圆满修士修为的灵符在空中炸裂开来，从小魔灵身上穿透而出。

小魔灵哀叫一声，本就没有实体的幽影之躯，在巨大灵力的冲击下瞬间被冲散，碎于无形，化作一团沉沉的黑气，向西方的天空中飘去。

“回去吧……回去就安全了。”

陆小吾无声看着魔灵消散的方向——那里是朔疆。唯有朔疆的万幢崖，才可以庇佑他的小魔灵们。

做完这一切，他悬于剑尖，仰头打了个呵欠，便当无事发生过，驾驭着脚下飞剑，落脚于凌二洞府中，重新爬回到凌二的棺材里。

*

天快亮的时候，凌二终于回来了，随手端来了一个餐盘，依然像从前一样，用可口的美味来讨好他。

陆小吾要用这副肉身重新炼气筑基，现在不能吃太多五谷杂粮，但看凌二放下餐盘蹲到面前的认真模样，他还是下意识坐起来吃了一点。

凌二看他埋头吃了半天，碗里的东西也没怎么动的蠢样，不由问道，“怎么了？不好吃？要不明天给你换点别的？”

陆小吾沉着头，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去你说的那地方了。”凌二没管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颜色古旧、做工颇为精致的拨浪鼓。“找到了一个黑色木匣子，里面藏了一堆小玩意。”

凌二说着，又接二连三地从腰间掏出了精美的纸折弹簧龙，毛绒老鼠，还有水晶弹弓等等小玩具，一一摊在面前。

“我猜这是我爹和四叔小时候的玩具。”

陆小吾就垂头看着凌二的举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说话。

“怎么了？”凌二察觉了他的沉默，问道，“这么不开心……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道爷这趟没少收获，不用替我省了！”

“我要……”陆小吾闻言，顺势推开餐盘，下意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但现在的他好像并不需要什么了。

他坐起来，看了看洞府四周，壁上点了许多铜耳朵挂灯，不似昨日的昏暗。

布置依旧简洁得过分，遵循了主人一贯的风格。

除了略显凌乱的符案，和脚下棺材，便只有四处随意扔下的灵宝和法器，正躺在地上，闪烁着金属的暗光。

他看了一圈，最终确定他真的不想要什么了。

他知道他最终一定会离开这里。小魔灵不属于这个地方，他也不属于。现在的长胤山，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东西。

他只是贪恋男人的温柔，想再多看看而已。

凌二见他不说话，随手刮了刮他的额头。

“你别看我这洞府乱，是因为我早就看习惯了。别人的洞府不都像我这样，要不我带你去看看路道长的？”

陆小吾点头道，“好啊。”

男人将他从棺中抱起来，走入一旁的传送法阵中。倏忽间，两人便来到了路道长的洞府门外。

恰巧主人不在家，凌二将他放在地上，一前一后就进来了。

只见各色精美浮雕，和透光的象白玉镂空圆柱，鳞次栉比地悬浮于长廊中，远处又有亭台流水，山中阁楼。整得就不像是洞府，倒像是天上的月宫似的。

“你觉得好不好看？过几日，我给你布置个比这更好看的。”凌二站在他身后说道。

陆小吾四处走了几步，又见角落的石墙中间内嵌着约莫三丈宽的琉璃鱼缸，中间用雕花鎏金古铜拼铸出巨大框架，框住了内中各种各样的彩色游鱼。

他的视线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

——想不到，竟在朔疆的边缘，这个本该贫瘠的地方，能看到本不可能存在的海水和海鱼。

“这个不错。”

陆小吾站在琉璃水缸下，由衷地赞叹。

“就知道你会喜欢。”凌二跟随走近，哈哈一声笑道，“南海小电鳗。”

陆小吾回头，羞赧又生气，“随口喊的而已……尾随狂！”

“哈哈哈。”凌二很开心，浑然不在意地将视线转向鱼缸中，道，“这些鱼老路可废了不少劲。他每半个月都要跑一次西海，专程为这些鱼儿取水换水。”

陆小吾就趴在通体透明的鱼缸前，透过折射的虹光看水中游鱼红色的燕尾出神。

鱼儿像个优雅的骑士，身披瑰丽的带刺鳞甲，在他的面前自由地显摆着尾鳍。

“我之前也养过一条漂亮的大尾巴鱼。”他注视着游动的鱼尾，忽然认真地说道。

“后来呢？”凌二随口问。

“后来，隔壁狗子哥非要拿他的淡水鱼和我的鱼一起养。”陆小吾目不转睛，道，“有一天我不在，他把鱼放在了一起，等我打完渔回来，鱼就染病了。”

“……救回来了吗？”

“死了。”陆小吾道，“投了药粉，可还是太娇弱了。”

凌二沉默，愣了下。“那就再养一条好了，总还有比那只更漂亮的。”

陆小吾隔着琉璃框抚摸了一下，低笑，“所以……一看你就是没养过宠物的人。”

“我这不是正养着吗？”凌二侧过身，认真地弹了一下他额头上细小的白疤。

“我可不是你的鱼。”陆小吾摸了摸被弹痛的地方，略带不满地转开脑袋，但也并没有真正生气。

两人又在这洞府中四下转了转。

凌二就好似受到了启发，待回去以后，当晚就开始着手改造起自己的洞府。

敲敲打打了好几天，之后他一有功夫，便满门心思地钻进去，整日把自己关在那寒碜又磕巴的洞府里头闭门造车。

陆小吾没管，他整日昏昏沉沉地，没事干就犯困。他也不知道凌二的进程如何。只知道男人在里面不眠不休地折腾了好几个日夜，敲敲打打敲敲打打。偶尔出来转转，查看一下他在干什么，便又独自进去了。

男人忽然满目兴奋地跑来告诉他，洞府改造完了，邀请他去入住。

陆小吾打了个呵欠，勉为其难站起来，跟着男人钻进了入口处。

只见原先洞府的地方还是老样子，但再往深走一点，便全然不同了。

一脚走进去，会看到从入口处逐渐延伸成扇形的开阔大厅，内部极尽奢华装潢，宛如修罗的王宫。

两面加起来足有二十丈长的内嵌石墙，或者准确说是过道，里面装着的全是海水，全是游鱼。

琉璃鱼缸的衔接处，则就地取材，直接把巍峨的天然石柱打磨成了通体坚固的人形雕像底座，一看就是极品法器的的长弓和大刀被随意镶嵌其上，又像是各自被抓握在雕像的手中，仅仅用来做为长廊的挂饰。

出了廊厅，便直通到山的另一面。看样子他把整座山都挖通了。

另一边出口人烟稀少，并非主要的峰脉。于是极目一座四十丈宽，上百丈长的蓄水池横躺在两峰中间。里面蓄着的，全是不应景的海水，水质清澈见底，不时有海鱼在内冒头吐泡。

陆小吾也不知道他上哪弄这些个水和鱼来了。

池边不远处，则伫立着一幢茅草和细木杆铺围而出的环形大棚屋，遮风又透光。

雨棚为了凉爽舒服，显然是被刻意搭在山的阴面背光处。

透过木杆的缝隙，可见正中房间里放着的一张双人沉香木架子床。

陆小吾走进去看了看，发现上面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四周也垂着浅薄的白色纱幔。

所以这个床，看起来是给自己睡觉用的？

他转过身，看到边几上摆放着南海边上随处可见的龟背竹，室内还栽着几棵矮小的芭蕉树。

树旁边挖了一池活水温泉，彩色的大个头鹅卵石在上面围了一圈，内嵌在地面下方。

靠手和靠脖的位置则垫高了些许，显然是为了坐在里面可以更舒服。

陆小吾将目光转到最靠内的角落。发现泉池不远的头上挂着一幅水墨画，画中描绘着细雪纷飞的月色下，璀璨似琉璃的大月塔。

落款，是凌二。

陆小吾在床边站了站，呆了许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