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舟则无论何时,依然有随处吐露的好心情,他兀自留在原地,回头笑了笑,对家童说道,“你看他走得这么匆忙。其实是去打那把小斧了,你信不信?”
家童吐舌,卖了个乖。“仙君都亲自开了口,小的当然信!”
“明日的琴鼓礼乐,也都准备好了吧?”萧云舟不太放心,又确认了一下。
“都备好了,一定给仙君一个盛大的婚……哦不,盛大的拜师礼!”
萧云舟十分受用地抬了抬眉梢,就此心满意足地离去。
隔日,萧云舟特意起了大早,坐在镜子前,给自己梳了个和凌二交相辉映的假短头。长度刚好及着后颈窝,与凌二的利落大背头可谓是各有千秋。
他对镜照了照,又不知从哪翻出一支鲜翠欲滴的红珊瑚,将其磨成粉末,蘸着香膏梳在了头发上,一头清爽蓬松的粉发贴着白皙脸廓蜷曲而下,到下巴处便内收不见。
家童站在他身后直发笑,“仙君真是高明,二公子不让穿红衣,咱头发还是整得喜庆点嘛!”
“谁说我不穿了?”萧云舟对镜又是好一番细细摩挲,抬着眉尾道,“我只是不要求他穿了。他不穿我穿。”
家童闻言,赶紧取来那身衣服,站在身后比对着镜子里的萧云舟道,
“仙君这妆容好飒丽,配这一身肯定很好看!”
萧云舟对小童的夸奖十分受用,画到意兴处,忽然将眉笔拍在了妆台上。
“说到飒丽,不如一会我干脆扮成女子吧?逗他们玩玩。”
说办就办,当即将身量缩小了一尺有余,化身一个长相气质与从前相似,但更为娇俏的粉发少女。
少女站在厅中,略带新奇地垂头看了看身上宽大的红衣,掐诀刷刷两下将缀余衣料剪去,改成了宽松又凉爽的女子样式,又以幻术令瞳孔变成清透的深红色,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回过头来。
“怎么样?我可爱吗?”
小童已看得目瞪口呆。“啊这这这……可……咳咳咳……”
“哈哈……”萧云舟开怀地笑了笑,只那嗓音不是有意还是无意,依旧是温润中略带狂放的男中音。若有熟识的人见到他这样,估计会直接被吓傻掉。
这一早起来,打扮得差不多了,时间也快到了,他便带着数名家臣迎出了来贺桥,站在靠近顶峰的牌坊下,准备接待四方来宾。
第一个承了凌二情的人,自然是对玄冥秘法渴求许久的萧家小辈。萧云舟等啊等,没过多久,就见萧雨领队,身后跟随着不少眼熟的姊姊妹妹们,乘坐着偌大的灵鲲而来,迎风下落。
“哥……哥哥?”萧雨打头走来,虽没第一时间认出他,但却认出了他身后的家臣。
她一出声,众人纷纷不可思议地看了过来。
“仙君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扮作女人,还是这么娇俏艳丽的少女……嘻嘻嘻。”
没一会,家中的姊姊妹妹们开始调笑起来。
萧狄走在队列最后,尚且不知道发生何事,隔着老远只听到萧云舟开嗓与众人招呼,正打算上前,结果一眼看到他身上装扮,惊得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颤颤巍巍地拿手指了会儿,硬是没说出半句所以然来。
“多谢诸位本家的姊妹们,赏脸来观看我与师尊的大礼。”面对众人眼中惊诧,萧云舟一概无视,“珍馐美酒都已经在准备了,请各位先行入山游玩,我今日就不奉陪了。”
“渊鹤啊,我知道今非昔比,凌二这杂灵根小子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你若是图一时贪玩,倒也没关系,可我看你这情况已经魔怔了……你下界一趟,不能把自己的魂儿也丢了啊。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萧狄顿足半响,神神叨叨地嘟囔起来,见萧云舟眼中骤然闪过冷光,才不好再惹他心烦,摇头离去。
——这么盛大的日子,自己打扮成更容易被喜欢的样子,不才是正常的吗?
萧云舟抬了抬眉梢,默然目送众人离去。
正思索间,第二个前来贺礼的身影也到了。
他回过神来,回头打量了一番——看来人着装,竟是灵光殿的净坛使。来人正手捧一樽金光流溢的千叶昙花台,站在十步之外,一脸恭敬地向这方掬礼。
“使者要将这昙花台亲手交给凌宗主,烦请这位姑娘让我通行。”
既见赠礼,萧云舟便不多说,自是顺畅放行。
“这是什么东西?”待使者走出几步,他站在身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那净坛使便回头解释:“使者也不太确定,不过据说此花有灵,是九百年不谢,藏有月前凌府变故时死去百人的亡魂。有人要我给凌宗主带话,说等九百年后,花中灵气流失,花叶可各自重生。这是灵光殿此次给宗主准备的贺礼。”
“原来如此……”搞明了所以,萧云舟这才点头放行。
——所以是叶子里凌府亡魂的气息让自己感到了熟悉?
可为什么……总觉得此回下界,所遇桩桩件件都觉得似是而非、扑朔迷离,眼前的昙花台亦是。
他带着一丝怀疑,恨不能完全抽离出去看别人,看自己,看是不是能发现更多的东西。
他闭了闭目,再次回过神,很快,第三波宾客到了。
来的人是毓秀宗毒医两部的年轻弟子,正两两并肩,身前抱着小箱贺礼,身后数名小辈随行。萧云舟心中失笑一声,只想不到这群人也是见风行船,最快扭转矛头的那一拨。
两名弟子缓步上前,同样和萧云舟礼貌见礼。
“姑娘好,我们受萧家的尊主所邀,代表师门前来参加他的拜师大典。”
其中穿着浅绿丝质单衣的年轻人说道。
这人话音刚落,萧云舟也正要开口说话,就见站在他两旁边,穿着紫衣的毒部弟子顺嘴嘟囔了一句。
“什么尊主,师父明说了,他就是萧渊鹤下来重新渡劫的……要不是看在他……唔唔唔唔!”
话没说完,那绿衣年轻人赶紧捂住了这人的嘴巴。
“师弟,说话要注意分寸,这是在人家的地界儿!不要胡闹。”
“哎呀不说就是了,放开我!!”
萧云舟见状,话到嘴边都忘了。目送两人吵闹着远去的背影,却是张张嘴,没来由地陷入了一阵茫然……
说来,自摸到那幅画起,自己梦中便时常闯入一个气息熟悉的少年,那人时而穿绿衣,时而穿紫衣,梦里,他与自己一直生活在一起……然而梦醒,便什么都抓不住,仅剩下一些零碎模糊的思绪和残存的念想。唯独能确定的是,那人应与自己极为熟悉,在过往生命中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见到少年凌二时、整个人感到气机翻涌,脑海里蓦然被触发的雷电牵痛那样……所以萧云舟认定,梦中那个人就是凌二。也许是前世,也许是想象,也许是冥冥中的指引。总之梦中自己一定与他经历了许多痛彻心扉的事,否则不会每一次半梦半醒间都觉得怅然若失,不会每一次清醒后都在思索自己过往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个梦里的人现在又在哪。会觉得如果找不到这个人的话,那么永生其实也是一种折磨。
……萧云舟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外界所有的人和事都没那么重要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一下那人在哪里。
由此匆匆交代身后家童交代了一句:“你们留在这儿帮我把把关,有闹事的,居心不良的,立刻知会我。”说完便埋头疾步走回去。
……好在。人就在这里,几个眨眼就能触及的距离。这一回终于找到了,抓住了……也就再也不会放手了。
萧云舟藏在长廊阴影下,默然注视着还浑然无觉地在抽空与门中小辈们交流心法的凌二,松了好大一口气。
大礼,终于正式开始了。
*
凌二手握青樽,坐在主位之上,正瞥眼看着下方。
面前笙歌曼舞,琴瑟不断。到场人数远比自己想象的多,七大宗门来齐了六个,连清静宗都派出使者,说是对月前府中变故表示遗憾,没来得及出手云云,浑然将悬赏令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话不多说,凌二知道这是清静宗态度变化的意思,主要还是真指望着新宗门依靠独特的地理位置,帮他们抗击复苏的魔潮。
当即请人落座,推杯一盏,便当尽释前嫌。
其他的散修和小宗派一如清静宗的模样,抬着贺礼,一番客套,试着与自己和解。
唯独因月前变故之事,凌二早早就吩咐不接待天峭门的客人。
现今情况,就算他自己愿意将旧仇暂且放一边,也无法保证座下凌府旧臣、还有正在独个喝闷酒的凌允能忍住不动手,所以最好的状况就是不要来,来了的话,也只能一概打发走。
就这么表面一片和乐喜庆,半场宴会过去了,另一个搭台的人却还迟迟不见踪影。
凌二摸了摸藏在宽袖中的精钢小斧,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宾客满座,他不好在脸上表露,只想着众人此刻恐怕也与自己一样嘀咕起来——难不成萧云舟又打算来个临门反悔?要把自己卖了?
今日此处已是山门大敞,若他再行此举,自己不得被在座的各位按在地上活剐了。
正这么控制不住地想着,却闻头顶风雷阵阵,台上雅乐进入尾声,一曲结束,再来琴音寥廖,鼓点渐重,衬着骤黑的天色,偌大的舞台上一时竟现肃杀之象。
“轰隆隆”的一声悠长雷响,乍然敲破天际,众人的心头大石这才落地。看来,宴会的另一个主角终于要现身了。
那台上并没有人,天上的雷电也只响了三声便散去,雨点才刚来得及打湿各人的鼻尖。之后,天上被电弧划过的地方,却凭空浮现出一片海市蜃楼,似流动的幕布,声与光齐现于那一方。
幻境中,雷声又再次响起,但那雷声也似被闷在洪荒时期的远古混沌中,与先前的雷声有了区别。一块无光无明的黑暗中,一个粉色头发的少女摔落了下来,掉在黑云之间。
少女长着一张似萧云舟又非萧云舟的脸,独个沉浸在那方天空中流动的光影拉开的幕布中。
一开始,雷声阵阵,她似被困在闷黑的陶罐中,她站起来,四处拍打着出口,时而张皇四望。很快,那幻境出现了变化,她的头顶出现了光,地上长出了青草和花木,少女便追逐着满园春景,扑着蝴蝶,抓着萤火虫,一时沉迷不前。
没多久,云端那一头,又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少年的半身虚影,正自云中伸出手臂,不断呼唤着少女过去。少女由不想过去,到最后被少年的召唤声打动,脸色变得迟疑,徘徊着靠拢,最后,又一步步回到了最初那个沉闷又熏黑的陶罐里。
少年与少女就像是被泡在沼泽里的两条鱼。他们彼此陪伴,在有限的空间里努力生长,汲取着空气。
少年心地善良,从幻境中留下的残像来看,那应该是一个不舍花的枯萎,不舍树的倒塌,不舍一切不好的事物发生的人。这里没有人不喜欢他,少年只要路过,就有许多手臂悬在云端,花枝招展的朝少年闪烁。少年也友善地回应每一个热情摇摆的手臂。
少女也有一只手,但她那只却恰恰相反。她唯一的那只手,是一只无时无刻紧抓在她身后的黑色巨爪。在她每一次试图挣脱陶罐,跟随少年走出去时,都会蓦然收紧,一点点将她扯回黑暗里。
少年的手总是会和其他漂亮白皙的手臂勾在一起。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因为少年仍然会每日回到那个陶罐中陪伴少女。但少年被那些白皙手臂环绕起来的时候,远处的少女就像失了魂一样,只能一个人躲在黑暗中抱头哭叫,而这些,少年大概都不知道。
有一天,少年又回到了陶罐里,少女却忽然抽出鞭子,愤怒地嘶吼咆哮,她抽向少年,抽向外面那些摇摆的手臂。少年被吓跑掉了,少女就用哀嚎和哭音把他骗回来,然后再打断他的腿,将他拖进那个黑暗的陶罐里,要他一直和自己呆在一起。
整个表演……是配合台上不断变化的演奏,以舞蹈的表达方式进行的……看到这里,所有人都满头雾水。他们知道少女不正常了。害她发疯的,其实不是少年,不是其他人,而是那只黑暗中紧攥住她的无形大手。可这个故事……说的是谁?
在座宾客,一个个看着云端的闪烁光影都傻了眼。就连凌二也端着青樽发愣,对此完全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