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打扰的私人办公室。

封明泽似乎非常专注，深邃目光在展示屏配色精简、高级几何合元素的PPT页面上定住，片刻后他低头记了点什么，随后又用力地在字迹下方划拉了几笔。

短暂的安静后，他抬起头，封明博的助理已然矜持地收回了飞舞小半天的臂膀，正满脸期待地等他反馈。

封明泽指间的签字笔晃了晃，微微抬起的下颌清晰锐利，还没说话就让人不自觉紧张起来，助理察觉到，小封总大概有不同的见解。

他悄悄瞥一眼封明泽桌面的笔记，却没看到任何自己讲过的重点，这时，一道带着不满的目光凛然扫过来，助理心头微震，赶紧在对视前整理好表情道，“我想，我应该表达清楚了吧，小封总？”

封明泽面无波澜地看着他，片刻后，用深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道：“听不懂。什么意思？”

一句话，宣布他刚才那一个多小时都在无效演讲。

“……额，这个嘛，”助理努力克制住抽搐的嘴角，刚刚还放松摊开的双手在胸前艰难交握，扣紧，“简单来说，就是，这家工厂，虽然可以对上我们的产品线，但是良率太低了，拿我们主推系列举例——”

“没关系。他们能干什么，就让他们干什么。”封明泽疲惫地摆摆手。他以前完全不理会这些技术要点，聚精会神听了这么久，一直忍着没有中途打断，都是靠着以后可以正大光明走进楚煜工厂的那点念想。

助理面露难色，不得不说直白点：“他们都可以干，但是都干得不好。”

封明泽对此早有预期，不过助理并不知道他们决策的依据，出于负责的态度也会多考虑一些。

他想起封明博很久以前似乎提过一嘴，这个助理工作态度和能力挑不出毛病，但要让他全力配合，你得真的说服他。

封明泽沉吟几秒，指尖虚虚点了点座椅，助理于是坐了过去，只见对面的小封总倾身向前，近乎语重心长地开口：“你肯定知道长板效应。”

助理在封明博身边跟着，领悟力直线飙升，十分擅长在似是而非的句子中发挥想象力。

长板效应，是说一个倾斜的木桶，储水能力取决于它最长的那块木板有多长，小封总此刻提起，想必是在暗示他，那家工厂虽然短板明显，但也同时拥有一个别家无法替代的长板。

助理对封明泽的履历相当了解，他头顶的光环并不比他哥少，只是用封明博的话来说，“他在某些方面太过幼稚，不过一般情况脑子还是够用的。”

所以在重大决策上，自己的老板也会考虑小封总的建议。

“您是说，这家工厂有一项非常大的优势？”助理犹豫地发问。

闻言，封明泽也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那的确是极大的优势。

如此明显，他竟然没看出来？助理登时有些佩服小封总的洞察力。

顷刻间，助理已经脑补出一场酣畅淋漓的商战：最微末却也最重要、长期被人忽视的一枚小齿轮，突然被一只手缓缓拨动，庞大的商业机器因此牵一发而动全身，霎那间在行业内掀起惊涛骇浪，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人，就是在这间小小办公室里，向他传达了第一个信号。

封明泽见他愣住，一本正经地补充，“这是一次试验性质的合作，如果成功，对我们公司的正面加成，将会远大于你说的良率等因素造成的损失。”

“那，他们的优势是什么呢？”助理斗胆追问，只见小封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向他透露核心机密。

“是……”封明泽眉头蹙了蹙。

楚煜在那里，这优势还不够明显么？

“被太多信息干扰，不利于进行理性判断，先保密吧。”封明泽果断终止讨论，并且用上了一个管理者都会的沟通技巧——抛出问题：“现在，和他们合作的事宜，能交给你处理了么？”

“我没问题，小封总。”助理回答道。

数日后。

楚煜正走在下班必经的路上，单手拎着刚换下来的常服和自己带的保温杯。

长时间穿着防护服工作，身上总有一股化学制剂的味道，所以下班清洗后，他习惯再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回家。他一边走，一边在手机上查工厂的班车信息，忽然，那只拎着包的手一轻。

“我帮你拿。”

那人想把东西接过去，楚煜这才将视线从屏幕上移开，并不意外地见到了那个年轻的小队员。

“我自己来就好。”楚煜揣起手机，巧妙地挡住对方的动作，然后把东西移到另一个手上，表情自然地看向他，“其实你不用每天都来的。”

Alpha遗憾地收回手，有点欲盖弥彰地挠着后脑勺解释，“那不是怕有人像上次那样……”

“你也说了，还有其他同事在蹲点，”楚煜大方地冲他一笑，“我相信封明泽不敢再来这里蹲守了，否则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所以，答应我，明天开始，你要先顾好自己的事，可以吗？”

“哎，”Alpha队员紧紧跟在楚煜身边，小声道，“最近那个人表现良好，针对他的监管也撤了一些，我担心……”

“你保持手机通畅，有紧急情况我会找你的。而且，我接下来应该会很忙，厂里接了新项目，昨天还开了动员会，说这次合作的是有名的大公司，加班培训大概没法避免了，以后这个时间，我不一定能出来。”楚煜声音平和地道。

Alpha队员只听进开头，积极回应道，“好！你随时联系我，要是晚上有什么想吃的，我也可以帮你带过来。”

楚煜礼貌道：“我晚上不怎么吃东西。”

为了强行和楚煜并排走在一起，Alpha主动降低步速，两人就像悠闲散步的朋友：“那要是有别的需要，我、我也可以——”

楚煜疑惑地抬眸：“晚上……别的需要？”

“不不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Alpha惊恐又羞赧地解释道。

“你想哪儿去了？”楚煜勾唇笑了笑，见班车来了，才不急不慢地蹦出一句，“我先走了，你回去开车小心。”

“……啊，好。”Alpha看着窗户里面容干净俊美的Omega向他告别，也傻傻地挥了挥手。

班车开走好几分钟，楚煜收到Alpha发来的消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一定要联系我哦！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的事麻烦。

楚煜回了个谢谢的表情包。

本以为短时间内，他不会再点开这个界面，然而紧急时刻马上就来了。

之前厂里的动员会，其实主要还是在给他们打鸡血，纠正部分操作员的松散态度，但后面的操作规范考核，是直接和绩效挂钩的。

据说那大公司还专门派了人过来给他们做指导。

楚煜心态很好地想，说不定还会碰见熟人。第二天下午，见到那位面生的安全主管，他还没有多想，但听到对方念出启源的名字，他的脸色登时就白了。

直到他的异常反应被安全主管注意到，点他抽查问题，楚煜僵硬的身体才重新注入血液，他垂着头缓慢站起来，因为没听到问题只能沉默。

主管皱着眉差点发火，他们原来合作的工厂都是培训好的员工，指哪打哪，结果现在突然带崭新的团队，这些人还不认真听……

但想起领导的指示，他还是把气憋了回去，重新念了一遍问题，不指望对方能答出来。可意外的是，那名小员工不仅回答出来了，甚至用词比他还规范。

这小厂倒是有点东西。

主管脸色稍缓，继续讲下一部分内容。

而听到纯粹的技术问题后，楚煜心中也定了定。

或许只是巧合吧，对方看起来并不认识他，他没必要把所有事情都和封明泽联系在一起。

安全主管的意思是，他们会在厂里挑选考核成绩优秀的员工，作为两边沟通的桥梁，并且尽可能提供原厂的福利待遇。

话毕，底下“哇”声一片。散会后，所有人都对培训考核跃跃欲试，很多操作员下班后都在主动刷题。

就和考驾照一样，这种标准题目，多看几次总会留个印象。

但楚煜并没有特别的表示。

那些题目没什么新意，全是从工程师职级考试里摘出来的，还只有选择题，比他读研期间考的证简单得多，通过考核并不难。

况且他私心也不想拿太好的成绩。

安全主管的话简直令人惊悚，两边沟通，万一遇上前同事都还好，要是遇上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这么想着，他答题也非常随意，严格把得分控制在及格线上一点就提交了。

结果当晚就收到了生产经理的祝贺。

“你看看，这么多人考试，拿到优秀的只有5个人，你排第3！”

“优秀？”楚煜刚在存放区换完衣服，相较于其他灰头土脸直接下班的操作员，他算非常清爽了，因此眼底的疑惑也非常鲜明。

“啊，明天还有二轮面试，你们5个和主管交流交流，升职指日可待！”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他的分数不可能达到优秀档……

楚煜感觉哪里不对，推脱道：“谢谢经理，其实我很多题都是蒙的，明天还是不去面了，让甲方择优录取吧。”

“那怎么行？”生产经理凑过来，不知道是想起了某个不争气的孩子，还是真的想鼓励楚煜，大声道，“就算是蒙对的，也说明你运气好哇！还有那次主管提问，你不是回答出来了吗？说不定他还给你加印象分了。小楚啊，你平时踏实肯干，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厂里的好机会，说实话，不多，我希望你能抓住，你来我这里应聘的时候，我是不是给你打过包票，说——”

眼见着经理越来越激动，隐隐有继续发散下去的苗头，楚煜赶紧保证，“好！我会好好表现的，经理。”

所幸整个面试流程都很正常。

虽然群面会有一点压力，但楚煜经历过更高强度的压力面，在其中显得游刃有余。

结果相当喜人，他们5个都通过了考核，在接下来的合作项目中，薪资待遇都会有所提高。

安全主管简单表示了恭喜，随即用并不隆重的语气道，“好了，希望我们之后合作愉快，刚好今天促成两边合作的领导也过来了，大家顺便见一面吧。封总？”

简单收拾出来的面试场所远不如城区高耸的写字楼精致，当一身考究西服、头发用发蜡抓出造型的封明泽，踩着他一尘不染的皮鞋踩上脏污的地板时，所有人都看出，这个人和当前的环境格格不入，就像T台上正在走秀的男模被抠出来贴在了简陋的毛坯房里。

但封明泽自己似乎不觉得。

他笑容随和地走进来，目不斜视，先向主管点头致意，随后淡淡扫过通过考核的几人，正要发言，却见楚煜在一瞬的凝滞后迅速摸出了手机，动作慌张得像疾病发作时寻找救命的药片。

“不好意思，占用你们一点私人时间，我很快就说完了。”他对着楚煜的方向说话，众人的目光便聚集过去，楚煜刚低头调出聊天框，隔壁的操作员赶紧用手肘戳他，“你别现在用手机啊！”

楚煜指尖一滑，锁屏拉下来挡住对话，他闭了闭眼，低声道，“不好意思。”

封明泽这才松了口气，故意别过脸不去看楚煜，“首先恭喜你们……”

简短的官方致辞后，他十分客气地问候了在场每一个幸运儿。

首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性，这个年纪还是初级操作员，多少有点丢脸，封明泽放下他的简历，却道，“你是几个人之中，经验最丰富的，我看到，你还有四级钳工证，对么？好，我们公司非常鼓励员工发展个人能力，会根据证书级别涨薪，行政助理就在门口，你现在就可以去登记一下。”

男人便感激地鞠了一躬出去了。

随后多次跳槽且空窗期长的，被封总评价为有自己的想法，涨薪；涉足多个行业但都不精深的，封总说是复合型人才，涨薪；就连答题只是勉强过线，经历非常普通的，封总也夸了一句情绪稳定，协作能力强，涨薪……

倒数第二个操作员和安全主管一起被支出去后，楚煜的眼神终于完全冷了下来。

“你也要给我涨薪吗，封总？”

封明泽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怕抬头的幅度大了都会让楚煜夺门而出。

“高学历人才，启源也会给应有的待遇。”封明泽干巴巴地说。视线慢慢沿着Omega笔直修长的腿向上，四目相对，他看清楚煜唇角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