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孙策的帅帐。那里灯火彻夜不熄,映出主将挥毫布阵的剪影。乔蔓见过孙策在沙盘前连熬三日的疲惫,也见过他振臂高呼时眼中燃烧的火焰,心底始终坚信此人能破开固陵的铜墙铁壁。可转头看向满地横陈的伤兵,那些残缺的肢体、凝滞的瞳孔,让她喉咙发紧——明明出发时是两万鲜活的生命,如今每一阵秋风掠过,都要带走几十条人命,这填进去的哪里是人,分明是一块块带着体温的血肉啊!
江水在远处呜咽,乔蔓摸出怀中半块硬饼,那是某个濒死士卒塞给她的最后口粮。月光下,饼上的霉斑像极了江面漂浮的尸体,她突然剧烈干呕起来,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胜利的那一天到底还有多远?还要多少人倒在血泊里,才能换来城门洞开的时刻?这个问题像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却永远得不到答案。
营帐内烛火摇曳不定,将孙策投在牛皮地图上的影子拉得扭曲而破碎。他的铠甲未卸,肩甲处凝结的血痂已变成暗紫色,右手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缺口的佩剑——那是三日前水战中,为挡王朗军的流星锤留下的痕迹。
黄盖掀开帐帘时,裹挟着血腥气的夜风瞬间灌满营帐。老将的铁面具下,皱纹里都沾着硝烟,他望着背对自己的孙策,喉结动了动才伸手轻拍对方肩膀:“伯符,已经死了八千六十多个人了。”
话音落下,唯有远处伤兵的呻吟声顺着缝隙钻进来,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孙策的脊背猛地僵住,握着令旗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过了许久才沙哑开口:“我知道。”声音像是从干涸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涩。他缓缓转身,眼底布满血丝,倒映着跳动的烛火,恍若两簇将熄未熄的残焰。
“过两日,叔父就到了”现在孙静是他们的一条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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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秋雨淅淅沥沥,韩当的铁枪在雨中泛着冷光,枪尖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这个王朗,比刘繇还麻烦。”他望着江面翻涌的浊浪,眉头拧成了疙瘩。
“还行,这也不是咱们打过最麻烦的仗,比打陆康时容易多了。”话虽如此,他眼底的疲惫却瞒不过人。
韩当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下雨了,幼台怎么还没到啊?”话音刚落,孙策突然瞳孔骤缩,伸手一指远处:“我看到船了!”
江面上,数十艘战船冲破雨幕疾驰而来,船头的“孙”字大旗在风雨中猎猎作响。孙策大步向前,玄甲上未干的血迹在雨水中晕染开来。待战船靠岸,他整了整衣冠,恭敬行礼:“侄儿孙策见过叔父!”
孙静踩着跳板下船,青灰色的披风沾满雨珠,却掩不住一身英气。他上下打量着孙策,眼眶微微泛红:“上次见你还是在兄长的葬礼上,几年不见,你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小英雄了,这打仗的本事不输你爹!”
“托各位叔叔的福了。”孙策笑了笑,却难掩脸上的疲色。
孙静伸手按住孙策的肩膀,眼神中满是心疼:“这是遇到难处了?”
孙策苦笑着摇头:“哈,这个王朗是有些本事,侄儿与他数度水战,还是拿不下固陵。”说着,他指向对岸固陵城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阵阵战鼓声。
“固陵易守难攻,正面硬攻,当然不可。”孙静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拿着——”
孙策展开地图,雨水打湿了边角。“此处向南数十里便是查渎,是通向会稽的要害之地。”孙静的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叔叔是说,从查渎攻击王朗后方?”孙策眼睛一亮,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
“不错!”孙静猛地抽出佩剑,剑锋划破雨幕,“叔叔来给你做先锋,咱们叔侄俩联手,定能击破王朗!”
“我愿亲率先锋,为侄儿打开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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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帘斜织的固陵城头,周昕的铠甲还在往下滴水,他单膝跪地时溅起的泥点,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痕迹:“禀明公!细作回报,孙策军中饮了不干净的雨水,现在个个上吐下泻,营中已乱作一团!”
王朗握着青铜酒樽的手猛然收紧,酒液在樽中剧烈摇晃:“孙策的兵病了?”话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震颤。
“千真万确!”周昕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们在营地支起数百口瓦缸澄清饮水,从晌午折腾到日落,不少士卒连兵器都握不稳了!”
王朗长舒一口气,靠在虎皮椅上,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好,好啊!连日阴雨,我军将士疲惫不堪,这下总算能缓口气了。”他端起酒樽轻抿,却没注意到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在锦袍上洇出深色污渍。
秋雨浸透麻衣,虞翻赤足踩过青石板,丧杖敲击地面的声响混着檐角滴水,在太守府门前格外刺耳。他脱去孝服,进了太守府。
“明公慎思!”虞翻突然道,广袖扫过案几,竹简哗啦作响,“孙静刚到钱塘,孙策军中便突发疫病,天下哪有这般巧合?”他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对岸隐约的营火,“自孙策渡江以来,破刘繇,占曲阿固陵虽险,又能守几时?”
王朗猛地起身,腰间玉佩撞出清脆声响:“我食汉禄、守汉土,岂能不战而弃城池?仲翔,你......”
“明公德高望重,会稽百姓无不敬仰。”虞翻深深下拜,额角几乎触到青砖,“公之所命,翻万死不辞。”
“孙策新添援军,再守固陵恐非良策。”王朗负手踱步,靴底碾过满地碎叶,“你即刻启程,去见豫章太守华歆,请他速速发兵相助!”
周昕抱拳应道:“明公放心!敌军营中处处篝火,士兵皆卧床不起,我亲自率三百精锐护送仲翔,定保万无一失!”
虞翻再拜起身,雨丝沾湿的鬓发下,眼神掠过城头“王”字大旗。当他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王朗沉重的叹息,混着渐密的雨声,消散在苍茫暮色中。
与此同时,孙静率领的三千精锐早已沿着查渎小道疾驰。秋雨浸透了他们的衣甲,泥泞的道路让行军愈发艰难,但无人发出半句怨言。当他们抵达高迁屯时,守将还在帐中酣睡。江东军如神兵天降,瞬间冲破营寨,喊杀声撕破夜空。
更漏声骤然被远处的喊杀声撕碎。王朗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泼在绣着云纹的袖口:“什么声音?发生了何事?”他踉跄着撞翻几案,竹简散落一地。
周昕跌跌撞撞冲进来,铠甲缝隙渗出的血珠滴在青砖上,洇出朵朵暗红:“孙策突袭高迁屯!那些彻夜不灭的火把...全是障眼法!”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沉闷的战鼓声,震得屋檐下的铜铃嗡嗡作响。
“轰!”茶盏坠地碎裂的脆响中,王朗面如死灰。他扯着领口的玉带嘶吼:“快!派周昕迎敌!”颤抖的手指指向地图上被朱砂标记的高迁屯,却将墨迹抹得一片狼藉。
周昕转身欲走,忽听得王朗又喊:“守住!一定要守住!”老将的声音混着窗外暴雨,带着前所未有的绝望。然而当周昕的援军抵达战场时,只见孙策身披染血的玄甲,画戟挑着的火把将夜空照得通红。江东儿郎的战吼声中,周昕的长枪堪堪架住孙策的突袭,火星四溅间,他望见少年将军眼底燃烧的战意——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疯狂。
“杀!”孙策的怒吼撕破雨幕,画戟如游龙般直取咽喉。
虞翻冲进来时,正见主公扯下象征太守身份的印绶,慌乱塞进怀里。“明公快走!”他拽起王朗的胳膊,将人往城楼下拖去。
“驾船!快!”虞翻抽出佩剑斩断缆绳
浓重的夜色里,海浪翻涌,王朗的座船在波涛中剧烈颠簸,身后,孙策的船队如影随形,火把的光芒在浪尖跳跃,好似索命的鬼火。虞翻紧紧护在王朗身旁,湿透的衣袍紧贴在身上,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明公,坚持住,马上就到东冶了!”他大声喊道,声音却被风浪瞬间吞没。
终于,东冶的轮廓在晨曦中浮现,可当他们靠岸,却发现城门紧闭。城墙上,商升冷冷俯瞰着他们,身旁的刀斧手寒光闪烁。“商升,我乃会稽太守王朗,快开城门!”王朗强撑着疲惫,大声呼喊。商升却嗤笑一声:“败军之将,也想进城?我东冶可不养闲人!”
虞翻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商将军,王朗虽败,但他在会稽多年,德望深厚。如今他落难至此,将军若能收留,日后必有厚报。况且,孙策虎视眈眈,若不联合王朗,东冶恐难独善其身!”商升闻言,眉头紧皱,犹豫片刻后,终于下令打开城门。王朗这才得以入城,可迎接他的,不过是一座冷冷清清的府邸,和寥寥无几的侍卫。“
另一边,孙策得知王朗逃入东冶,当即派遣永宁县长韩晏攻打东冶。韩晏率军气势汹汹而来,却被商升率领的东冶军打得节节败退。韩晏狼狈而回,向孙策请罪。孙策摆摆手,又派了贺奇任命贺齐为南部都尉,再次进攻东冶。
孙策自领了会稽太守,旋即着手整饬残军。此役折损兵力近万,竟达全军半数之巨,可谓元气大伤。夜袭王朗防线时,数百精锐死战不退,血染征袍,就连孙策贴身侍卫宋谦亦深受重伤,险些丧命。
月色漫过焦土,战鼓的余响在会稽城头消散时,细密的雨丝正斜斜掠过焦土。雨水裹着硝烟渗入泥泞,将断戟残矢冲刷得泛出冷光,却冲不散空气中凝结的血腥气。这场雨早在烽火燃起前就悬在天际,此刻依旧不疾不徐地落着,如同天地间永恒的旁观者——它见证过孙策军的金戈铁马,也淋透了王朗残部的断旗,却始终保持着独有的韵律,不因人间征伐而加快半分,也不因胜负已定而停歇片刻。
孙策立在江边,看着赤红如血的钱塘江面,浪涛翻涌间似有万千冤魂呜咽。
乔蔓望着满江血色,恍惚间想起湘江战役的惨烈,终于懂得当年伟人“湘水余波”四字背后的悲怆。她虽无扭转乾坤的伟力,却握紧腰间短剑,低声道:“我以后再也不吃鱼了。”
孙策垂眸,他没有问乔蔓为什么,声音带着硝烟未散的沙哑:“我也不吃了。”
"你素日最馋江鲜,何苦..."
"怎么,只许你发愿,不许我应和?"孙策笑着然而眼里却不见笑意“我是他们的主将,你既如此,我更应如此。”
乔蔓望着眼前人,发觉他一直都是那个在祖郎袭击下死里逃生回来在月下独自跪在沙地上,用佩剑一笔一划为士卒刻着碑文的孙伯符。不在他所率领的士卒多与少。
这次孙策采用的便是火攻之策。一时间,烈焰腾空,硝烟蔽日,垒壁尽焚。见识过了,战火赤水,乔蔓倒是不再那么期待着赤壁之战了,只盼望着日子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至少除了乔蔓也没有人这么想。待士卒们刚刚修整差不多,诸将便围坐在一起目光灼灼盯着地图上吴郡的标识,程普猛地一拍桌案:"许贡收拢王朗残部,每日加固城防,此刻若不趁其立足未稳,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黄盖捋着胡须沉吟:"此战胜负虽分,我军亦折损过半,此刻贸然用兵..."话音未落,
韩当便粗着嗓子打断:"养虎遗患!待敌军喘息整顿,届时攻城更难!"帐内争论声渐起,唯有朱治沉默不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剑柄——这场关于生死存亡的赌局,终究容不得半分犹豫与温情。
孙策目光扫过争论不休的众将,忽然将视线定格在始终沉默的朱治身上,沉声道:"君理,你又何想法?"帐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这位素来沉稳持重的老将。烛火摇曳间,朱治缓缓起身,苍黄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诸公所言,皆有道理。然许贡据吴郡天险,又有豪强严白虎相助,城防固若金汤。我军新胜而疲,若强行攻城,恐重蹈王朗防线时的覆辙。"
"方才细作来报,许贡将主力布防吴郡城北,由拳仅留两千老弱。若此时奇袭由拳,定能撕开防线缺口!"
“他笃定我军疲惫必走城北要道,却不知江东子弟偏要反其道而行!”孙策猛地起身,佩剑带起一阵劲风:"君理可愿再领旧部?"
朱治单膝跪地,拳心重重按在染血的战袍上:"末将愿效死力!
角落里孙权攥着腰间木剑,十五岁的少年努力将身子挺得笔直,生怕错过帐中任何一个细节。身旁的朱然悄无声息地往前挪了半步,"仲谋,记下了?"朱然突然用气声在他耳边低语。孙权抿紧嘴唇,在心里默数着兵力部署,喉结滚动咽下紧张。
这已是孙策第三次让他们列席军机,临走前那句"竖起耳朵听",此刻仍在耳畔回响。
“嗯”
暮色将残阳的血晕泼洒在会稽城头,孙权踏出营帐时,晚风卷着腐叶掠过他沾着泥渍的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