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蔓躬身向吴夫人拜别,檐角的铜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他揉了揉泛红的眼眶,转身踏入回廊,青石板上浮动着摇曳的灯笼光影。忽听得身后传来沉稳脚步声,转身便见孙权立在月洞门处,玄色衣摆随着夜风轻扬,腰间玉佩泛着温润光泽。
"乔医官。"
乔蔓抬头看他,十三岁到十五岁正是少年抽条的时候,眼前人已经比自己还高了半头,肩宽也更厚实,褪去了孩童的纤弱,隐隐有了武将的气势。“仲谋长高了。”她伸手比了比两人肩头的差距,语气里带着欣慰,“上次见你时还只到我眉骨”
“听说你现在在教百姓种地?”孙权目光灼灼地望着乔蔓,眼底藏着几分好奇与钦佩。青石板上,两人的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在夜风里轻轻摇晃。
“嗯。”乔蔓点头,想起田间忙碌的景象,唇角不自觉扬起,“教大家辨认稻种、用新农具,看着荒地变成良田。”
“你真是个奇人,之前带着我们搞什么动力飞机,现在又培育良种,还有青蒿素”
正说话呢,廊下忽然传来清朗的脚步声,玄色锦袍随风轻扬,周瑜执扇而立,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我和仲谋倒是不约而同了”
孙权刚和周瑜见面,分开后又不约而同的前后脚来拜见吴夫人,这就撞上了。
“许久未见,险些认不出了。”他目光掠过乔蔓晒黑的面庞、沾着草屑的衣襟,折扇轻点对方肩头,“听说瀼瀼整日与泥土稻穗作伴,倒真成了‘田间隐士’?”
乔蔓赧然一笑,抬手拍落肩头草叶:“都是这段时间太忙了……分水渠修到紧要处,新稻种也在试种,实在抽不开身。”他想起连日来在田间奔波的疲惫,又想起百姓们丰收时的笑脸,疲惫的神色里竟透出几分自豪,“不过看着荒地变良田,倒也值得。”
乔蔓目光忽然被周瑜腰间晃动的银铃吸引。月白色绦带上悬着枚精巧的铃铛,铃身雕刻着流云纹,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清响“哎,”她伸手虚指,眼中泛起笑意,“公瑾这个铃铛倒是十分配你,很雅致。”
周瑜一笑“伯符给的”
乔蔓眼睛突然一亮,猛地拍了下手掌:“对了!公瑾说要教我拂琴还没教呢!”她仰起脸,眸中盛满期待,全然没注意到一旁孙权瞬间收紧的目光。
周瑜执扇掩唇轻笑,扇骨上的青竹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倒是把这事忘了。只是琴艺讲究静心,瀼瀼整日在田间奔走,何时才有空?”话音未落,乔蔓已攥住他衣袖,急得连指尖都微微发白:“今日!现在就可!”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缘!乔蔓心里清楚,自己女扮男装才能这般随意与男子往来,若他日身份暴露,以周瑜恪守礼教的性子,怕是再不会有这般机会。想到曲阿城里多少世家小姐暗中倾慕周瑜,为听他一曲琴音甘愿在府外苦等,她更跟紧了对方的步伐,生怕这难得的机遇如指间流沙般溜走。
“仲谋不好意思啊”乔蔓的脸上却全是兴奋“你长兄正在教香香练箭,你不如去找朱然玩儿?”
孙权耸耸肩“我本来也是要去找他的”
孙权还想说什么,看了看乔蔓又看了看周瑜又欲言又止,他清楚的看到长兄提到乔医生身上的不同,一说要去寻她,更是免了士卒,自己亲去,孙权还打听道长兄经常去地里看望她。
“那便不打扰二位雅兴了。”他拱手时,余光瞥见乔蔓已不自觉往周瑜身侧挪了半步,那副恨不得立刻跟着人走的模样,他深深叹了口气,长兄啊,长兄
乔蔓小碎步的跟随周瑜来到琴室,竹帘筛进细碎夕阳,周瑜抬手掀开素绢琴罩,焦尾琴古朴的纹理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学琴首重手型。”他执起搁在案头的桐木拨片,在乔蔓面前虚划弧线,“指尖需如兰草垂露,触弦时方能收放自如。”
乔蔓目不转睛盯着他示范的动作,膝盖几乎要贴上琴案。周瑜将拨片轻轻搁在她掌心,竹制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掌心的汗意:“试着从右起第三弦勾出泛音。”他后退半步,折扇轻点墙壁悬挂的《指法图》,“注意手腕角度,莫要高过琴弦。”
第一声涩滞的音符响起,乔蔓慌忙抬眼。周瑜倚着雕花窗棂,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力度尚可,只是气息太急。”他屈指叩响案边的青铜磬,清音袅袅间,目光扫过乔蔓紧绷的脊背,“放松肩颈,想象自己立在船头,任江风穿袖而过。”
随着反复练习,暮色漫过琴室。乔蔓的指尖被琴弦勒出红痕,却在弹出连贯音阶时笑出声来。周瑜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忽将琴谱往前推了推:“既已入门,明日便教你识谱。”他起身时带起的风掠过琴弦,余韵与檐角铜铃的清响缠作一团,惊得乔蔓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三个时辰。
乔蔓小心翼翼合起琴谱,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震颤感。烛火在周瑜侧脸投下明暗交界,他弯腰整理琴囊的动作优雅从容,束发的玉冠在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公瑾,”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日更轻,“这真的是寻常人能学会的琴艺吗?”
周瑜系紧锦囊的手顿了顿,抬眼时眸中带着笑意:“怎么,觉得太难?”
“不是!”乔蔓急忙摆手,耳尖因激动泛起红晕,“是太过……”她绞尽脑汁寻找词汇,“太过精妙!就像你在战场上排兵布阵一样,每个指法都藏着玄机。”
周瑜闻言朗声大笑,折扇轻点她眉心:“倒会拿我打趣。”笑音戛然而止时,他忽然正色,“不过你说得不错,抚琴与用兵本就相通——何时起势,何时收弦,皆是取舍之道。”他转身推开雕花窗,暮色中的曲阿城灯火渐次亮起,“明日教你《流水》,便知其中真意。”
“好”
乔蔓把军屯区的民夫和百姓们合到一起上课,几十个民夫攥着锄头围在田埂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柄上的老茧。乔蔓蹲下身时,粗布裤腿扫过沾满泥浆的豆苗,折断的根茎处渗出透明汁液。“这不是杂草。”她扯下腰间汗巾,将豆苗细细包裹,“你们看,根须上的小瘤子能‘吃’土,把荒地的‘酸气’都吸走。”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有个缺了门牙的老汉颤巍巍凑过来,烟袋锅差点戳到豆苗:“吸土?莫不是在说胡话?土还能被‘吃’了?”乔蔓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块硬如石块的黏土,又抓起把松软的腐殖土:“这块地三年没休耕,硬得像铁。但掺上豆苗沤的肥——”他用力一捏,黏土纹丝不动,腐殖土却簌簌落下,“就能变回攥得出油的好地。”
为首的汉子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草鞋在泥地里蹭出声响:“俺们祖祖辈辈都是望天收,哪里晓得这些……”话音未落,乔蔓已抄起锄头:“今天,我就教你们‘开沟做畦’。”他将锄头重重砸进板结的土层,“挖三寸深的沟,雨水就不会淹死庄稼;垄上撒豆种,秋收时连肥钱都省了!”
……
乔蔓将最后一株秧苗扎根泥土,抹了把额角的汗珠,转身对老农叮嘱:“午后若见云聚西北,记得开渠放水。”交待完农事,她就回来和周瑜学琴,在垂花门碰到孙翊神色慌乱,乔蔓把他截住问道“叔弼,发生什么事了?”
孙翊喉结剧烈滚动,苍白的脸上浮起恐惧:“我…我把公瑾兄的琴弄……弄坏了…”他的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脑海中浮现出周瑜擦拭焦尾琴时专注又温柔的模样,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公瑾最是好脾气,但是弄坏的是琴就未必了。
“别慌,别慌…”乔蔓安抚他道“不如你去找你长兄,他们俩最是要好……”
“不!”孙翊因紧张更加用力“长兄会杀了我的!”他咬着嘴唇,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懊悔,“那琴是长兄亲手做的,用的是父亲送给母亲的老桐木。当年长兄偷拿木头时,被父亲追着打了半座城……我这次真是死定了!”
“你怎么会把公瑾的琴弄坏了呢?”乔蔓蹙起眉,目光在孙翊歪斜的发冠与慌乱的神色间打转。她实在想不通,平日里鲜少靠近风雅之物的孙翊,怎会突然出现在放琴之处。况且周瑜向来将那焦尾琴视若珍宝,连琴弦松动都要闭门半日调音,断不会随意将琴留在无人看管的琴室——除非……
孙翊攥着衣角,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次兄问我,想不想学琴,我本来不想……”他吸了吸鼻子,眼神满是懊恼,“后来次兄说,‘这两天公瑾兄不是教乔医官弹琴嘛,你跟着学学,好歹添些风雅’。然后我就…就…”
孙翊抓紧乔蔓衣角“怎么办呀,我连琴弦都没碰到,就掉地上了,它就裂了!”
“当务之急是找修补材料。焦尾琴用的是百年老桐木,得找……”她突然眼睛一亮,“城西老木匠有块祖传的桐木边角料,或许能派上用场!城北的师傅应该会修!”
“嗯嗯”
“你把公瑾的琴带出来了吗?千万别让他看到!”
“带、带出来了!”孙翊慌忙点头,发冠歪斜得几乎要掉下来,“我趁没人注意,用棉被裹着抱回屋子,塞在床底下了
“好,一定藏好它”
乔蔓正要抬脚往城西赶,忽听得远处传来周瑜清朗的呼唤声:“瀼瀼!”孙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乔蔓当机立断,一把将他推进旁边垂花门后,低声警告:“躲好别动!”
她强作镇定地转身,只见周瑜手持折扇,步伐优雅地走来,银铃声随着他的靠近愈发清晰。“方才在琴室寻你,却不见人影,可是有要紧事?”
乔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干笑着答道:“不过是想起还有些农务未处理,今日就不学了吧……”
“学琴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教你的泛音技法,可曾领悟?”周瑜微微皱眉
“公瑾别生气,我只是…”乔蔓示弱道“我知道学琴不该半途而废,可……可这次真的不能耽搁。”说着说着,乔蔓歉疚之意更显,“你罚我吧,只要别……别不让我学琴就好。”
周瑜望着乔蔓低垂的脑袋,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扇骨上的云纹:"既然现在这么忙,应该换一个时间学。"他的声音褪去了几分清冷,带着不易察觉的无奈。
见乔蔓仍像霜打的茄子般蔫着,他抬手将滑落的碎发别到她耳后,语气不自觉放柔:"待你忙完这阵,我再空出整日功夫教你。"折扇轻敲她发顶,"只是到时候若再偷懒,可没这么容易饶过你。"
“好好好”
待周瑜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乔蔓腿一软,她真的好怕周瑜生气。孙翊面色惨白地出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差点就……”
两人穿过九曲回廊,从孙翊房内拿出琴来,避开巡逻的侍卫,七拐八绕来到城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青瓦白墙爬满薜荔,门楣上褪色的“鸣弦居”匾额在风中轻轻摇晃。
推开斑驳的木门,一股陈年桐油混着檀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靠几盏油灯照明,墙上挂满形态各异的古琴,琴弦在微风中轻颤。角落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伏案雕琢琴身,听见响动,抬头时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稀客啊,乔医官今日怎么有空……”
话未说完,乔蔓已小心翼翼取出焦尾琴,铺展开锦缎。
孙翊紧张地攥着衣角,喉结上下滚动:“老、老先生,这琴还能修好吗?”
老者没应声,转身从檀木匣里取出放大镜,对着裂缝一寸寸查看。良久,他才直起腰,长舒一口气:“万幸,琴身主体未损,只是面板开裂、琴弦尽断。”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不过修补焦尾琴非同小可,需得用百年老桐木,再以古法髹漆……”
“这么麻烦?”孙翊抓了抓乱发,急得原地打转,道“不如重新再做一把?”
“音色肯定不一样,公瑾一听就听出来了。而且焦尾琴制作更麻烦——需得百年老桐木经雷劈火烧,取其焦而不毁的残段,再由制琴圣手以七十二道工序雕琢。”
“那、那现在怎么办?”他声音发颤,“要是修琴的时间拖得太久,公瑾兄迟早发现琴不见了……”孙翊道“而且城西木匠出远门了。我记起来了!公瑾兄说过,焦尾琴的木料要经九蒸九晒,寻常木头根本……”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突然死死钉住街角。
乔蔓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几个兵卒正搬运破损的战船残板,深褐色的木纹在阳光下泛着油亮光泽——竟是极为难得的乌木,虽与桐木质地不同,却胜在坚韧耐腐。
乔蔓道“那是战船的料!偷拿要被军法处置的!”
“不偷也是被长兄骂,偷也被骂,还不如…”
“你别犯傻,偷战船材料是公事!你长兄也保不住你,此事总归还是得让你长兄知晓”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