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嘉超市,洗护专区
姜黎身着员工服,在货架间来回穿梭。
最近超市里进了一批新的沐浴露,她正忙着上架和贴价牌。
说起来,超市里最近多了很多暑假工,大概是因为放假了,大学生都跑来做社会实践。
虽然嘛,大多都毛手毛脚又直愣愣的,但姜黎却不得不承认,有了她们,工作是变得轻省了很多。
这不,今天把这些新到的沐浴露什么的上完架,再站个一小时左右班,今天的工作就差不多结束,她也就可以早点儿回家,给南南和金子做顿大餐。
南南刚考完试,肯定费了很多脑细胞,她得去水产门市买条鱼炖了,嗯,就炖酸汤的,南南爱喝汤,肯定喜欢,等会儿走之前得想着在调料区拿包酸汤鱼料。
金子嘛,前两天又跑出去了,白天没找着,晚上倒是回来了。唉,怪叫人担心的,但是又没办法,她得上班,南南也得上学,没人整天看顾着。
南南放假了还好一点儿,总不叫人发愁。
只是她始终是个大活人,要是再跑出去的话……
姜黎想到金子呆呆的样子,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转而又摇摇头,苦笑一道
“算了,能回来就行”
她熟练地码好货,又将价签弄好,推车里剩下的就准备放回到库房里。
只是手刚搭到推车把手上,左眼皮就跳个不停。
“哎呦”
姜黎半阖了眼,抬手在眼皮上轻轻揉压:
“难不成,南南期末考的不错?怎么这眼皮跳的这么厉害?”
“请问——”
“怎么…”
姜黎闻声回头,揉着的手却顿了下来,睫毛在放大的瞳孔外连着扫了好几下。
旧时回忆如洪水般淹没了她,眼前超市的白色灯光全然被五颜六色的闪烁而取代,1995年的喧嚣声鱼贯入耳。
“酒还添不添?”
“嗯?”
“我说,你还添不添酒?”
“………”
“喂,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姜黎指触发凉,手里的酒杯却早已空空如也,这家开了有两年多的迪厅里各色男女都扭得厉害,厮混在一起,浪潮汹涌。
港风大规模流行的这个年代,时髦仿佛已经成为年轻人的共识,酒吧、迪厅、卡拉ok,像是刮起一场经年累月的霓虹雨,让几千年都崇尚拘谨守成的民族爆发出了火辣激昂的热情。
但宁州这个地方太偏僻了,疯狂的大概也只有这么小小一隅,前卫也大多都是这些衣食不愁的。夜晚在灯火、音响以及烟雾里跟着节拍忘情,白天就丁是丁卯是卯的继续工作、生活。
老派人物们高喊着文化入侵,而报纸上又频频写作开放与包容,可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呢?总归,不是姜黎她们这些人该操心的事情啊。
高脚酒杯在指尖又转了一轮,她抬眼瞥了一眼吧台里的酒保陈洁,嘴角方才勾起一丝涟漪。
“没什么…………你刚刚问什么?”
“害,我问,你还添不添酒?”
姜黎不扔杯子,仍捏在手里,染了亮红色的指甲片在绿光的映照下倒有些发黑。
“不添了。”
陈洁胳膊撑在吧台上,带着些许痴迷地欣赏着女人的稠丽眉眼:
“莉莉安,今天这么早就要结束了吗?”
“对呀,贵酒卖了三瓶,够我一月房钱了”
姜黎侧身靠着吧台,为了让她听得清楚又凑近了些,女人美得像是精灵鬼怪,陈洁顿时呼吸一紧,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红唇走。
“而且我太冷了,再待一会儿估计要感冒”
陈洁看着女人的两瓣唇动来动去,却只听清楚了感冒两个字,于是用力点头:
“是!”
“你穿的太少!”
这时候迪厅外面在飘雪,一层一层地堆叠,但迪厅里面却并不冷,一是人多,而是刚迎来了这个城市第一次集体供暖,烘得舞池里的人简直要冒出汗来。
可她还是冷,寒意从冰天雪地里带进来,暖了大半天还是没用,总感觉凉丝丝的风从她露了半截的小腿肚直往上蹿。
“我说,你明天衣服穿的厚点儿!”
陈洁是好意,但姜黎还是微微摇头:
“那我酒可怎么卖啊?”
陈洁皱紧了眉头:
“该怎么卖就怎么卖!莉莉安,你漂亮!”
“但我不会说话!”
舞池里音乐又大了些,姜黎不得不调高自己的音量。
“没关系的”
陈洁很不赞同她的话,正要再说些什么,吧台边却又来了另外一位顾客,于是也便没空子聊天,忙着招呼去了。
姜黎其实觉得自己该走了,今天已然决心不再工作,但要是早点离开,回到出租屋的小筒子楼里。她又实在没什么好干。
她很怕闲下来,但不是天生命贱的缘故,只是因为人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而她呢,就最怕胡思乱想。
姜黎来这家迪厅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前,她考上了大学,一所她心向往之的医学院,但正当她为光明灿烂的明天而兴奋之时,母亲却残酷无情地撕碎了她的录取通知书,看着那一张系着十年寒窗与万千期许的薄纸化作齑粉,她绝望地大叫。
母亲那时冷眼旁观了她的痛苦情态,只对她讲:
“你已经到了年纪,便应去嫁人生子,上大学不是你该做的事,况且家里并没有足够的钱支持,比起你,你的弟弟更加需要。”
这样的话重击了姜黎,她向来以为自己和弟弟一样受父母的爱重,家里虽然穷,但从小到大,衣物、吃食,从来没有短过她。甚而很多小事上,在弟弟与她之间,父母都是更偏向她一些。
她从来以为自己是被爱的,因此这枚名为虚伪的巨泡被戳破时,被蒙蔽的人摔的会更痛些。
她难以接受,脑中想出很多理由为她们开脱,可那些远没有破碎的录取通知书更加实实在在。
她不甘心,颤声问:
“如果没有钱的话,那为什么,当年我问你们我要不要考中专的时候,你们说让我继续读?”
母亲嗤笑一声:
“中专?出来就有工作,可女人要什么工作?好好嫁一个人待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不就行了吗?”
“可我不想!”
“你凭什么不想!我不就是这么一直过来的吗?凭什么你不这么做!”
姜黎忘不了母亲当时狰狞的嘴脸,恨意滔天。她被自以为的蜜糖罐子包围太久,至今才明白不愿托举的全不是爱。
就这样,母亲的嫉恨与父亲的默认使姜黎冲出了家门,从此再没回去过。
她没工作,虽然是高中学历,但跑出来时却并没带任何身份证明,其他地方去不了,只能躲在这迪厅里隐姓埋名地过活。
“呜~”
迪厅门上两扇棉质厚门帘被掀开了,一团风雪吹进来,姜黎皱着眉头缩了缩肩膀,不是很高兴地看向门口。
男男女女一行人,全穿着眼下最时兴的款式,上宽下紧,质感很好,应该都不是便宜货。男的一水儿郭富城头,女的多是蓬松大波浪。
迪厅里几个人迎上去招呼,姜黎看见宋丽珍也在其列,版型硬挺的红裙腰间系着黑色皮带,黑丝袜、黑色亮面高跟鞋,走起来摇曳生姿。她和她一样销酒,只是性子更爽朗些,人缘也更好。
那里面似乎有几个熟面孔,但姜黎今天已经不打算销酒了,于是干脆也不上心这一行人,只匆匆瞥了几眼就要收回目光。
这时那一行人里为首的一个不知和宋丽珍讲了些什么,说着侧开身子让出一个人来,姜黎这才注意到原来这群弄潮儿里竟还围着一个清流。
“清流”是个女人,年纪不大,头发也不长,鬓角的短发尽数拢在耳后,额前扬起一片招手停。身着灰色呢子大衣,脖间又围了一条深蓝色围巾,脚蹬一双漆皮皮鞋,腿上的李维斯牛仔裤也显得干净利落。
外面的残雪留在她头顶、围巾、肩膀上,像点点滴滴的珍珠,与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一样熠熠生辉。
她不像是来这地方的人,姜黎想,这地方合该是酒窖,而她是杯白开水。
可白开水为什么会来这里?姜黎大概因为无聊,竟然对这个女人有了几分好奇。
“真新奇,这几个二世祖今天怎么想着一起来了?”
陈洁调完几杯酒,再回头寻莉莉安,却看见她直勾勾地看向一处,顺着目光望去,随口道。
“你知道中间那个是谁吗?”
“中间哪个?”
陈洁伸长脖子望。
“那个,短头发,脸上没笑,但感觉很乖的那个。”
姜黎的指甲盖碰在酒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但被舞曲声掩了,只能触到空气的振荡感,囫囵在掌心里,痒痒麻麻。
“不认识,好像是个生面孔,被那几个这么围着,估计身份也差不太远。”
陈洁又瞥了几眼正和她们聊着的宋丽珍,颇有些感叹
“不过,她们这趟来肯定花销不小,丽丽今天肯定赚大发啦。”
姜黎迎合地笑笑,也不接着她的话头继续,只是将酒杯放在吧台上,指了指示意
“再帮我调一杯吧”
“你不走了?”
“太冷了,我喝点儿酒暖暖身子”
陈洁啊了一声,不解并十分惊奇
“莉莉安,冷酒是暖不了身子的哦”
“那就来一杯热的?”
姜黎歪着头,眨巴眨巴眼睛,勾人的很,陈洁说话声音都下意识放轻了些。
“热拖蒂可以吗?”
“啊,那再好不过了”
陈洁和她对笑了一下就转身去找材料准备,姜黎低头拢了拢自己的牛仔外套,里面的白色棉质长裙也跟着晃一晃。
再抬头,穿着呢子大衣的女人却正向她走来。
“请问?您是卖酒的吗?”
姜黎感觉自己的背崩的紧紧的,这个“您”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斜眼瞥了一眼女人后面,那一行人都齐刷刷地投来目光,包括宋丽珍,脸上挂着莫名的笑。
“是恶作剧吗?”
来这里的人都是惯会找乐子的,这未必不是她们的新花样。
姜黎十分敏感地对女人那句直白的话产生了羞耻情绪,但又觉得没必要,于是随之绽开一个合情合理的微笑:
“对,你是要买酒吗?”
女人声音有些清脆,圆圆眼,平粗眉,脸型流畅,嘴唇粉粉,凑在一起有些稚嫩和青涩。姜黎猜她一定比她小。
“买的”
姜黎的疏离松动了几分,她的眉尾挑了起来,再次询问:
“你确定?”
女人笑了,两牙酒窝露出来,很天真,很单纯,姜黎突然有些后悔之前对她的妄自揣度了,她听到她说:
“确定的。”
“莉莉安,你的热拖蒂”
姜黎并没转身,只将将侧了脸,半截皓腕从袖口露出来,修长的手掐住了高脚酒杯。
她盯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语气有些懒散:
“想要什么价位的酒?”
“你可以推荐几个吗?”
姜黎抿了抿嘴角,按下胸口的暗流涌动,她实在想不出她刻意接近的理由,她明明应该是宋丽珍的囊中之物,可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寻了她,没道理,也不应该。说实话,她并不很想抢宋丽珍的生意,她有她的上进,而她有她的惫懒。因此,她依旧有心对眼前的女人几分刁难。
“我推荐?可我只会卖给你贵的酒。”
她以为这个女人会迟疑,会尴尬,然后转身回到同伴身边,结果女人很畅快地点了头:
“要的就是贵酒”
姜黎盯着她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那群二世,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撑场面?”
“嗯!”
莉莉安彻底放松了下来,她抿了一口杯中酒,柑橘的香气、威士忌的辛辣在上颚与鼻腔里蔓延开来,微末的暖意也使她的僵硬慢慢消散。
“那就人头马XO? 我们这儿最贵的就这个。”
“可以”
说完,女人又好奇地继续问:
“莉莉安,这酒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