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迎接新一日的光辉,喧腾而广阔。——聂鲁达]
7.
周清下午的课也在第二节后。
中午有很长时间,吃完饭后就带宋幸先把手机解决掉。
周清买到了烟,到了手机店,嘴里咬着站门边儿,吸一口,把烟拿开往外散,不吹进店里。
“进去挑个便宜的。剩下的钱修琴。”
荡漾的一层层圈儿里,有点分不清到底是雨雾还是烟雾。
“我哪个都行。”
"琴修不好了。我不修了。"
第二次拒绝,周清觉得他见识还是太少,不知道现在修琴师傅的技术都发展成什么样儿了。
只好无奈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宋幸没进去,反而站得离门更远,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妖魔鬼怪。
周清往门里一看,这指尖夹的烟也有点抖了。
可不就是“妖魔鬼怪”?
里头的推销员跟盘丝洞里出来的女妖精似的,热情到几乎快跟顾客贴身热舞,嘴皮子不断往外冒火。
总得有人进去,不能耗在这儿。
“这可是你说的。哪个都行。”
宋幸点头。
周清抖抖烟灰,把烟灭了,非常大爷似的走进去,“女妖精”一个个全部拥了过来。
他什么都没听,转了一圈儿,就觉得那个水果牌子的好。
看都不看,指了白的让店员拿个新的。
店员欣喜若狂,立马开始推销手机卡话费流量等等等。
周清检查了一番手机,见没什么问题,闭着眼睛挑了一个号。
“麻烦卡一起装进去。现在用。”
店员没想到他这么着急,边装卡,嘴皮子溜的介绍了同品牌所有产品,每个产品特点仿佛天生就长在他们脑子里。
周清准备存手机号,一看,愣住了。
操。
这什么手气?
尾号四个四。
沉默一会儿,对说话说得一脸通红的店员小姐说,“我这个手机号,能换吗?”
“啊?”店员明显也愣了,“先生,已经开通流量付费了。只能重新买了哦,你要不要看——”
周清摆摆手。
“就这个吧。”
4444,生活四平八稳。
作为合格的知识分子,周清会找出合适的借口来解释这串尾号。
只是付钱的时候,有点肉疼。
看到卡上的数字后面少了个0。
望天叹了口气。
妈的。不仅没挑个便宜的,还买了个最贵的。
不止如此,还倒贴了钱。
找店员要到一个黑色手机壳盖住了后面的logo,回到外面给宋幸。
语气轻松,“不贵。好用。”
“别弄丢了。也别摔。”
宋幸很新奇。
像捧个宝贝似的小心翼翼接过。
凉凉的手机在手心里很小,翻来覆去看,按了侧键几下,也没能开机。
然后抬头看周清。
周清,“……”
这是连见人用都没用过?
“那是音量键。”周清拿过手机,“我就教一遍,你看好了。”
这又是一次神奇的体验。
自家父母会用智能手机,只教爷爷奶奶辈儿的用过。
第一次教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用。
这个年纪的人长在互联网发展的时代,电子技术不是该玩的挺溜儿么,他竟然是个例外?
周清多看了宋幸几眼。
他听和看的神情都非常认真。
这个人才是21世纪的古董。
“懂了吧?”
周清还是讲的很细,基本手势,软件功能等等简单的东西,讲了半小时。
宋幸点点头。
最后,周清把剩下的钱转给他,指指微信置顶自己的头像。
“这是我。有事儿给我在这发消息就行,不会打字就长摁喇叭说话,松开就能发送。”
又指指左下角绿色电话,第一个号码,“微信联系不上,就打我手机号。”
宋幸点点头。
周清也不知道他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干脆作罢。
“不懂就问我,我随时在线。”
然后他撑开那把小破透明伞,走时道,“我下午还有课。你回去休息吧。”
“知道怎么回去吗,早上记路了吗?”
说到这儿,周清觉得自己跟个老妈子一样,啰嗦来啰嗦去,上午讲课,中午到现在还在说话。
简直不像他自己。
他有些懊恼抓抓头发,“你说句话行吗,没有回应我挺不舒服的。”
宋幸终于说话了,人机一样,“记住了。”
得,还不如不说。
没点诚意。
周清摆手示意自己先走。
下午雨又大了,眼前又是一片雾蒙蒙,红绿灯也在雾气里看不清。
他在路口等红转绿,感觉自己衣角被人拽了拽。
回头,宋幸撑着黑伞,站他身后看他。
“怎么?”
“哥。谢谢。”
这话说的,总算真诚了。
周清却不觉得舒坦。
心里又开始痒,大手伸过去,呼噜他的黑发,把他额前发往下压,揉乱了。
压住那双好像有点晶莹又有点亮的眼睛。
“谢什么。好好唱歌挣钱,我这个酒馆全靠你发家致富,哥能不能当上富一代全靠你了。”
“我努力。”
他们站得不算远,周清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表情。
又是那副犹豫的样子。
“还有事儿?”周清问。
他张了张嘴,好像深吸了一口气说,“哥。编曲是什么?”
这下,周清愣住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幸把上午上课和男生的小插曲简单说了下,省略了后半部分。
“哦。就是能自己作曲子的软件。”
怕宋幸听不懂,周清解释,“比如平常你听歌的伴奏那些,可以通过这个简单做出来。”
说完,在少年脸上游移一圈儿,道,“你想自己编曲?”
宋幸摇头,“不是。好奇。”
红绿灯,黄转绿了。
周围两三行人开始向前走,车道的车停下,雨刷在上面哗啦啦作业。
周清错过了这次红灯,就要再等七八分钟。
但他没动,看着少年。
“你嗓音条件很好,唱什么歌都好听。没想过自己写曲子吗。”
“我不会。”宋幸回答很快。
“那你想学吗。”
宋幸轻微抬眼撞进男人微沉的眸子里,又低下去。
摇头。拒绝。
“免费。我教你,我会。”
良久,周清转了转伞的把手,这样说。
虽然雨声很大,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很清晰。
少年忽而又抬眼,嘴唇动了动,低下头,“算了。我不学。”
“为什么?”
少年好像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头又扬起,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很冷。
“就这样就行。”
“随便唱点什么。能有饭吃,能有地方住就行。”
“……”
“只这样?”
“嗯。”少年转头看他,“只这样。”
“这样活着就好。”
这样活着就好。
这样活着就好。
这样活着……
周清觉得闷。
少年的唇边难得露出了另外一种表情。
介于无奈与苦楚之间,无法言语的情绪。
一直教授语言的周清,第一次觉得用任何言语形容那种表情,都苍白无力。
就这样,站了几分钟过去了。
红绿灯又黄转绿。
换了一波面孔的行人毫不犹豫向前走,停在车道的车也换了几种颜色。
周清还站在这里。
下一次红绿灯,他又要等七八分钟。
觉得耳边的雨声过滤太大,太吵,吵得他心烦。
周围的雨雾也太大,一直在蔓延,蔓延,蔓延!
蔓延到快看不清眼前这个少年的影子。
他身上的白t几乎要和白雾融为一体,仿佛不抓住他,他就随着白雾一起蒸腾掉进海里。
周清又想抽烟。
舔了舔牙齿,咬了咬后槽牙,舌尖苦涩,没意识到一只手攥得很紧。
“宋杏。你想有口饭吃,有地方住。但你知道,你不可能永远住在我这里吗?”
少年猛然抬眼,死死盯着他。
惊讶。后知后觉。
还有什么?
没看清。雾太大了。
最后,看清一双沉静的黑眸。
过了一会儿,少年的视线转向红绿灯,开始倒数了。
又转回视线,“哥。可以再等等么。我想攒攒钱。等过段时间……”
他顿住,好像在思考什么。
倒计时还剩十秒,“等雨停后,我就走。”
周清立刻张口,喉结动了动,但是嗓子很紧,紧地说不出话。
他一时忘记了应该要说什么,大脑有些断片。
脑子里,少年的重影在不停播放。
要问他在想什么。
黑发。黑眸。
清淡的声线。
又一阵喧哗。
这次,周遭的行人变多了,黄灯转绿,拥挤着朝前。
“好。”周清的思绪回到平地。
“但在这之前,该做的必须要做。”
“嗯。”
“你要学编曲。”
少年微怔。
“听众也会有腻的时候。光翻唱别人的歌没有意思,听原版不就行了,干嘛听你唱的。”
“这样挣钱不持久。”
“从今天开始,我教你。”
周清不再看身后人的表情,也不再说多余的话,转身。
他恰好不用再等到黄转绿。
绿色数字还剩最后8秒,恰好是能走到街对岸的距离。
周清觉得这是个吉利的数字。
地球是圆的。
世界是巨大的循环体。
此时,他想到一个词。
那时候上学,主修英语,还要学另一门小语种。
他选课选得太晚,其他简单点的,或者稍微有圈子的小语种已经满员。
周清没办法,只好从剩下几门,挑合眼缘的字母——拉丁语。
开课第一天走进教室。
他以为走错门了。
里面加上他一共就五个人。
没见过这么寒碜的小语种。
教授却对他们说。
“Drago mi je sudbino da se sretnemo ovde.”
(很高兴命运让我们相遇。)
转身,在黑板上板书下两个拉丁文单词。
Amor fati.
(命运之爱)
“这是我教给你们的第一个词组。请大家以后毕业,记得我曾在这间教室里,教过你们拉丁语。”
教授眼角的纹路将他的眼睛挤到看不见。
但周清看到教授眼睛里有光辉。
比钻石耀眼。
比星辰璀璨。
老人的眼睛和方才雨雾里少年的眼睛重叠。
影像逐渐清晰,再清晰。
映出那双明亮的黑眸。
“周老师,周老师?”
周清盯着没有做什么笔记的英语课本,觉得上面都是漂浮的眼睛。
有点恍若梦中般抬头。
“怎么了?”
“黑板上那句话是不是写错了一个单词?”
“少一个命运,fate。”
周清愣了愣,回头看自己龙飞凤舞的板书,“哦”了一声。
拿起粉笔在下面又写一个单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