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未央,关闹钟啊!”徐好的声音在半梦半醒之间钻进她耳朵。
她睁眼,天花板是一张模糊的发灰的稿纸,翻身坐起,头皮紧绷着发麻,嗓子也是干的,像吞了一夜的图纸渣。
昨晚组会磨到了晚上九点半,胡教授照例在快结束时忽然“补充几点”,结果一讲又是一个小时。回到宿舍已经十点多了,把包一扔,就坐回了桌前,把组会上被胡教授挑刺的图纸一张张重新摊开。
“你这个窗洞比例不协调,重画。”
“看了半天我也没看懂你这个结构要怎么立起来。”
她本来只是想随便动两笔糊过去,但落笔后还是一张一张仔细推敲了,连剖面图都重画了两遍。明知要早睡,却偏要撑着眼皮,把线拉直,把阴影补全,把失衡的比例挪回平衡线上,改着改着,天就黑透了。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最后那张立面图还是横着的。
今天是周六。她决定过的,要再去一次。
严师傅的家在省内,从地图上看,离学校其实不算远,直线距离不过两指宽。但现实从来不是线性的:从校园坐公交去高铁站,出了站还要转两趟公交,整个过程将近大半天。她出发得晚了,但不是故意的。
到那已是下午一点,和上次的阴雨天相比,今日的光景如一场错觉,照得她有些眯眼。而门口迎接她的只是把绑着塑料袋的铜锁,石未央站在门口,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只是心里的失望更重了些。
村子不大,零零散散只有十几户人家,远离镇子。石未央本能地感觉到一种被孤立的感觉,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朝村里走去。她心里清楚,找不到答案就无法走出这条路。
走过一小段路,偶尔有几只麻雀从树梢飞起,又匆匆飞过。越过一个不大的坡,尽头前方有栋房子,外墙粉刷得整洁,透过开着的门可见里面的凌乱与失修。这种反差,似乎与外墙不太相称。
门口坐着位老奶奶,满头白发,眼皮微垂。旁边有位年轻的女子低头照料着一个小男孩,男孩的眼神有些呆滞。
石未央站在路口,略微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向女子打听“你好姐姐,你知道前面那家严师傅什么时候回来吗?”
女子眼睛稍显迷茫,愣了一会才开口,语气轻缓但却含糊不清,石未央稍一停顿才察觉到她似乎在言语上有些障碍。
“去镇上咯。”奶奶的声音不急不缓,插入了她们对话中。
石未央转过头,“去镇上了啊”重复了一遍,“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奶奶歪着头看她“得过两天了,你找她有什么事?”
石未央下意识不想说自己是来拜师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羞于启齿,还是某种说出口就容易碎掉的倔强,找了个不太扎实的借口“我来找她谈合作的。”
奶奶眨了眨眼“合作?那你得去镇上找她,那一群人都在那。”
石未央一时间没太明白:“一群人?”
“是啊,她带着的那些人嘛,年轻的、学手艺的、还有些不学的,就在那里混生活。”
“镇上是……从那边过来的那个镇吗?”石未央抬手指了指自己走来的方向,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
奶奶顺着她的手望去,也抬起一只手,指了指那条蜿蜒出去的路:“对,就是那边,你到了随便问个人都知道,门面挺大。”
“谢谢啊。”石未央冲她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仓促的礼貌,便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过脚步轻了些,刚刚那段对话像是替她卸下了什么。
她没再回头。只觉得身后的阳光顺着脊背铺下来,一直铺到心口,烫得发热。
镇上没几条街,她进来的这条最宽,路两边是低矮的房子,大多是自家一楼改出来的店面,街边坐着些人,穿着拖鞋,身子歪在藤椅上,看她一眼,又慢慢移开视线。夏天的下午热得实在乏味,他们也懒得多看。
石未央拐进一条支路,前面有家卖水果的摊子。老板是个戴草帽的男人,正用塑料瓶往瓜皮上喷水。“叔,你知道这附近有个木工作坊吗?”
“木工作坊啊……你说的是袁师傅吧,往前走,这一排房子的尽头有个独栋带院子的,就是了。”
石未央一愣,心里掠过一丝疑惑。她找的是严师傅,怎么会听到袁师傅的名字。
“谢谢啊。”石未央还是朝大叔说的方向走去。
木工作坊比石未央预想的要好,至少在外观上。它不像她以为的那种简单、破败的地方。只是院子乱的厉害,木料堆着,几块锯下的木板随意搁在地上。
石未央循着门口那块木牌走上前,边角磨损得厉害,隐约还能辨出“严氏”两字,是老木匠的手笔。她心里一动,确定了,应该就是这儿了。
走近些,从屋内传出来嗡嗡的电锯声,夹着钝木撞击的低闷声。屋里光线很亮,阳光从高处的窗子洒进来,把木屑照得细碎发亮。进门右手边是张方木桌,表面钉痕斑驳。桌边坐着几个人,低头忙着手里的活,连她进门都没察觉。
石未央走近几步,“你好,严师傅是在这吗?”
一个男生抬起头来,动作顿住,手里还攥着锉刀,“你好,是这儿。找师父有什么事吗?”语调不快不慢,眼神里还挂着刚刚从木屑尘土中抽离出来的那种迟钝。
石未央没说原因,只轻道了句:“我找她有事。”
那年轻人点点头,“师父还得一会才回来,坐着等会吧。”
“好。”石未央答应着,却没真能坐住。
她在椅子上坐了不到两分钟,就又站起来,在那张大木桌四周慢慢转着。桌上摆着半成品的榫卯结构,一旁压着张草图,被锯末半遮着,线条细得几乎看不清。
石未央正低头看那张图,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美女,来买木材的吗?”声音直白又随意,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石未央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才看见一个年纪略长的男人站在旁边,皮肤晒的黝黑,脸上挂着笑,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不是,不是……”石未央下意识摆摆手,有点尴尬的笑了笑。
那男人像是故意逗她,笑得更得意。
而桌后那个年轻人,也就是刚才跟她说话的那位,抬起头,眼神落到男人身上,一脸“又来了”的无奈。
他低声嘟囔了句:“袁师叔……”语气不重,却带着某种克制的耐烦。
石未央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刚刚水果摊老板嘴里提到的“袁师傅”。
“你是……袁师傅?”
“对对对,我就是袁崇生。”他笑得一脸自来熟,“你知道我啊?”
石未央一时语塞,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刚知道。”
袁崇生打量她一眼,虽不明来意,但在他眼里,这样打扮干净、神色局促的姑娘,多半是来掏钱的,至于掏多少、买什么,不急,一会儿总能问出来。
“来,我带你去前头看看,有很多摆件啊什么的,都是小女生喜欢的东西。”他说着,率先往屋子另一侧走去。
石未央这才意识到,进门左手边的那块区域,一直被一块木格屏风挡着。绕过那道隔断,气氛就骤然不同了,屋子左侧整齐得有些刻意。
定制的不锈钢展柜,一溜排的灯轨打得亮堂,玻璃罩子底下陈列着各种木质摆件,从动物到人,从拼接盒到可动小人,花样繁复,有些甚至喷了清漆,看起来滑亮的不太真实。
靠墙的桌子边坐着几位顾客,有中年女人带着孩子,也有穿着时尚的年轻人。
“这边呢,是我们文创区。”袁崇生语气得意,“现在做榫卯,光靠传统吃不饱饭,要懂得变通。”
石未央没说话,只是低头看向展柜中的一件摆件。是个小巧的木马,前后两个腿是可以活动的,尾巴上还绕着一圈编了结的红绳,像是专为讨喜而生的。木马的表面被打磨得很光,几乎没有棱角,连它的眼睛也只是用轻微的阴刻线带过,没什么神情。
袁崇生似是察觉到石未央的目光多停了一会,“你对这个……感兴趣?”
石未央点了点头:“挺可爱的,多少钱?”
袁崇生凑过来,“50一个,看你长得漂亮,收你30好了。”
石未央没说买,也没说不买,只是语气平静地问:“这是你做的吗?”
“是我做的,不过啊现在下面的徒弟们都会做了。”
“你也收徒啊?”石未央顺口问。
“收啊。”袁崇生眼神一亮,笑得更殷勤了些,“你要拜师啊?”
石未央看着他,点了点头,“嗯嗯。”
袁崇生立即接了话头,像是抓住了什么破绽似的,“那你来得正巧,我徒弟不多,手把手教,咱们这行的,讲的是传承,有人愿意学我就教。”
石未央有些迟疑“但我是来找严师傅的。”
“哎呀!那是一个意思嘛。”袁崇生拍了一下手,笑容堆的更厚了,“我们是一块的,我教你一样的。”
他说着,语气忽然正经起来,“不过呢,规矩不能破,咱们这边拜师要交个拜师费,不多,就两千,意思意思,一来表示诚心,二来你也得知道,木头这行材料钱不便宜,我不能白教是不是。”
石未央听着,眉头微皱了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声音从背后插了进来:“袁师叔,你又在骗了。”
是杨修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拎着一把小锯子,站在门边,一副看不下去的样子。
袁崇生的笑容僵了下,“我哪是骗,是规矩啊……”
“哪门子规矩?”杨修竹打断他,“师父说过,‘严氏拜师不收钱’,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几百年的规矩你也敢乱说?”
石未央有些错愕,转头看向袁崇生。
袁崇生脸上那点遮掩都懒得再维持了,笑得讪讪,“哎,行吧行吧,开个玩笑,你们年轻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袁崇生摆摆手,自顾自往后头走了,背影像个被点破把戏的小丑,走得极快,还不忘嘟囔几句:“你们愿意守那一套老规矩就守,我图个烟钱怎么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杨修竹看了石未央一眼,“别理他,他就那样,掉钱眼里了。”
石未央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跟着杨修竹回到了屋子的右边,杨修竹侧头看她,问的倒也直接:“你来拜师的啊?”
石未央点点头,“嗯嗯。”
杨修竹扫了她一眼,干干净净的穿着,跟他身边满手老茧、衣摆卷起的徒弟们明显不是一路人。“你怎么找到这的?”
石未央还没从刚刚袁崇生那一连串花言巧语里换过劲来,心里还存着点不踏实的后怕“我是学生,导师推荐来的,说这里可以学东西。”
杨修竹点了点头“嵩岳大学的吧?”
石未央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前几年也有来学的,不过都没学太久。”
“学不久,是因为太难了吗?”石未央问得有些迟疑。
杨修竹笑了笑,那笑意淡得几乎没有声响,“嫌慢,嫌脏,嫌没意思。还有的,是觉得这玩意没什么用。”
石未央没说话。她不知道该从哪一句接。好像不论说什么,都显得太轻了。抬头看向杨修竹,“你是她徒弟吗?”
“对,而且是唯一的徒弟。”杨修竹靠在桌边,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
“那她们呢?”石未央压低了声音,看了一眼那张大木桌,几个年轻女孩正低头打磨,一言不发。
杨修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眼皮抬了抬:“她们啊,算半个学徒吧,师父还没打算收。”
“她这么严格啊?”
“嗯嗯,她选人看心。你要是只想学点皮毛回去当履历,那她宁愿你不来。”
石未央听着,像是从喉咙里被拎出来一口气,伸手拉了身旁的椅子,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