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性烈,虽然是得到了解救,可被人抬进笼子时,还是发出了呜咽的怒吼,对它的救命恩人怒目而视,还相当悲愤不舍,不忍离开自己的旧主。
也不知道他们以后能不能好好相处……虽然知道是幻境,但夜祈还是不禁这样想。
“这鬼境倒是不同寻常。”无愿道。
的确,夜祈想,鬼境之所以称为鬼境,当然是因为里面集结了主人的怨念,该是十分血腥诡谲才对。
可眼下,这里实在正常得有些过分,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死刑场,甚至还以白虎被救这样温情的场面结束,令人不解。
就在这时,巷尾忽然闪过一抹熟悉的红色。
“是卖花姑娘!?”夜祈眼尖地认了出来。
的确是她,女孩与方才卖花时的样子并无半点不同,手捧花篮,身穿石榴红裙,头戴帷帽。
“快走!”他连忙叫上无愿。
既然这鬼境是由花而起,那么,她身上一定有线索。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夜祈虽然言语上对无愿还是针锋相对,可他似乎终于接受了两人作为同行的伙伴,不再随时想把无愿丢在一边不管了。
真是可堪欣慰,无愿微微笑着,看来这龙到底还是养得熟的。
那女孩真有些神秘。
虽然看上去她只是脚步轻快地一边蹦蹦跳跳,一边悠然地唱着叫卖歌谣,可是不知为何,夜祈和无愿两个高大男人发足狂奔,竟生生追不上她。
夜祈气喘吁吁,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与她的距离越隔越远,一个错身不见,便消失在闹市人群之中。
他焦急起来,四处张望,才发现,原来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而自己和无愿,不知何时又闯进了涌动的人群之中。
定了定神,原来前面就是城门。
只见空旷的城门前,设立了一个高大的祭台,上面有一群僧尼忙碌。
彩幡飘扬,烈日当空,空气里都是干燥的燃香气味。
夜祈茫然地张望着,可转头一看,身后的和尚竟还是面色淡然。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看他那表情,还以为和尚这会又已经胸有成竹,下意识地问。
“不知道,”无愿却抱臂看着远处的巨大祭台,勾了勾唇角,“反正不是用天雷把幻境劈开。”
“你,”夜祈气得噎住,“我不就是不小心打雷把地狱捅了个洞吗,你到底要念多久啊!”
“‘不就是’,‘不小心’,嗯,”无愿品味着他的用词,“你口气真不小啊。”
夜祈又被他憋得脸色通红。
亏得他那么信任他,结果这秃子不仅没想正事,竟然还趁机翻他旧账。
夜祈在心下暗暗发誓,哪天非得让无愿的秃脑袋尝尝天雷滚滚的滋味不可!
这时,人群忽然嗡嗡骚乱起来。
原来,是一个老僧登上了祭坛。
他遍身绮罗,身上所穿比无愿那件袈裟都要华丽得多,但看在夜祈眼中,感受却全然相反,不知怎的,夜祈只觉得他浮夸又失格,有种怪异的感觉。
但百姓却对他十分拜服,虔诚有加。
人群纷纷膜拜顶礼,没了遮挡,眼前的祭坛彻底映入眼帘,华丽的基座上,竟垒着了一人多高的柴堆。
“这是……要烧什么东西?”夜祈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祭祀方式,心下隐隐觉得不祥。
很快,那一众僧尼在那妖僧的主持下全部就位,围绕着祭坛击起引磬。
唱诵声中,有一青年女尼缓步登上了祭坛。
她衣饰华贵,步履仪态安然,但,夜祈看见,她竟然直接登上了柴堆,端坐在了那顶上。
“以活人祭祀,必为邪法!”夜祈心中一惊。
无愿虽然眉头微皱,但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但夜祈可看不下去这样的场面,他连忙分开人群,想挤到前面去。
“你做什么?”无愿拦了他一把。
“当然是救人!”夜祈理所当然道。
无愿却失笑,好似他又说了什么痴话,说:“幻影而已,有什么好救?”
夜祈生气起来,急促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是某个迷失在这鬼境里的百姓?”
鬼境之中,人人相互残害,可能幻化为种种形态,如同颠倒梦境,难分虚实。
“我当然知道,不信你……”无愿却很自信。
可夜祈这下再也不能忍受他的冷酷了,打断了他:“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和尚一直让他如此不快了。
是他身上那份流离于万事之外的态度,仿佛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值得他停驻心神。
夜祈从前一个人在世间闯荡时,常常会想起跟昙印一起游历的日子。
昙□□思敏锐而有慈柔,连一风一雨,都能触动他对众生的悲心慈念,见人苦恼,若己有之。
他总是对夜祈说,行于世间,要普救有情之苦,不因贫富贵贱、怨亲善友而心生分别。
凡有善行,更不必瞻前顾后,只听本心便好。
夜祈当然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所遇到的同伴都如昙印一样,那也太强人所难了。
只不过,自从无愿来到他身边,他不知为何,就越来越多地想念昙印。
他也终于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看无愿的样子有些熟悉了。
其实,无愿的很多行事之风,都与昙印相像。
昙印也像他这样,神通广大,总是能轻松地救济众生,为人解除忧恼,风雨不动,让人不由得便心生信赖。
只是,昙印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留有一分温情,夜祈能够分明感受到他心念柔软,悲人所悲,感人所感的瞬间。
可是无愿从来没有,他总是那双略带疲色的冷眼,坚冰一般疏离在外。
“我怎么了?”无愿的眼中又是那副神情了。
夜祈这时仿佛起了什么执念,一定要将他那汪静水撞破一般,提高了声音质问:
“你说幻影,可这鬼境里亦真亦假,就连你面前的这个我也可能是假的,若是现在要被烧死的人是我,你也能安然当作幻影置之不理吗?”
夜祈意识到自己拿自己打了比方,才觉得枉然。
自己对无愿来说,也不过就是个萍水相逢的人,他扶助自己上青仞山,自有他的野心,事了多半也就各赴天涯,自己对他本就没多么重要。
可他实在不知道,这和尚在世间还有什么别的牵挂,或许他连他自己之身,都不甚在乎。
想到这里,夜祈只觉得心里更凉。
无愿听了,一时沉默,夜祈不知他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还是觉得他的问题太过无聊。
夜祈就知道问也无用,便索性在面前这个活死人回答之前,冷冷道:“随便你怎么想!”
说罢,他也就不再跟他争执,自顾自要救人去。
身处鬼境,若无万全把握,不要干扰幻影,否则若不一小心招惹到什么,顷刻之间便可能天地大乱。
无愿知道人的心志会受鬼境影响,夜祈的脾气和冲动也会比平时更甚,他便没有再客气,直接用禅杖横在了夜祈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做什么?!”夜祈怎么都推不开,眼看那祭坛上的妖僧就要点火,不由得心急如焚。
无愿却很不慌不忙,耐心地一手指了指前方的幻影:“你仔细看,她的眼睛。”
夜祈也不知他这时候说这个做什么,只得抬头看了一眼,却有些愣住了。
那柴堆上的比丘尼,双眼瞳色相异。
“我今天就告诉你一个道理,没有金刚手段,就别跟菩萨抢活干。”无愿轻声道。
夜祈这才意识到他从何判断。
之前那个救白虎的小女孩,也有着同样的一对异瞳,颜色相仿。
异瞳对人来说是罕见的异相,哪里会如此巧合,只会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这鬼境与别处不同,并非幻妄,而是其主人的回忆。现在端坐柴堆之上的比丘尼,就是救虎女孩长大后的样子。
“公主献身祈福,我金坛国必战无不胜,风调雨顺!”祭坛之上,传来了那老僧沙哑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串串疯疯癫癫的经咒之声,台下诸僧也随之唱起急促的经咒来,钟磬鼓声疾如雷雨。
“是百花公主!”夜祈如梦初醒。
三千年前,百花菩萨飞升之前,是金坛国主唯一亲生的公主。
因出生之时面露异相,公主被妖僧珈真谤为祸国之兆,皇帝昏庸听信,便逼迫公主出家。
由于避讳尊者,后世并没有传说百花公主的相貌到底如何与常人不同,夜祈这才知道,原来就是因为那一双阴阳异瞳。
妖僧珈真以为从此自己便可以把持国政,但金坛皇帝让唯一的后嗣出家,如此荒唐之举让相邻诸国都蠢蠢欲动,一时边境大乱。
珈真慌乱之下更加丧心病狂,军事屡败,竟想出献祭公主的方式提振军心。
眼下,那妖僧疯癫至极,已将火把投在了柴堆之上。
天干物燥,滚烫的空气将公主的衣衫和头发都扬了起来,可公主依旧端坐其上,夜祈听见,她口中也轻轻念起了一段短咒,声音虽柔和,但竟压过群僧的唱念。
是往生咒,但夜祈知道,这咒可不是为了超度她自己。
她的眼神锐利而超然,带着半分慈悲注视着在火焰之下癫狂笑着的珈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