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愿一下子把问题全抛出来，才想到，自己问得也未免太多了。
不过，夜祈也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
“与你何干？”他冷淡地问，因为和尚好像突然特别在意而感到困惑。
无愿还有些懵，是……夜祈有没有跟什么人成过亲，跟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他手忙脚乱，连忙换了一副更符合自己身份的表情，轻咳了一声，故作轻松起来。
“男子丧偶，不叫守寡，你该自称鳏夫吧。”
龙毕竟是兽类，不是人，所以夜祈有很多时候，都不太能理解人类的常识。比如，男女，亲子，君臣，等等……
从前他实在闹过许多笑话，但即便告诉了他，他还是会固执地保留着自己的想法。
所以这次无愿以为，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弄错了叫法。
谁知，夜祈只斜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他不欲对无愿解释什么，毕竟，这本来就是他对昙印的一份私念，实在与旁人无关。
夜祈便没再说话，只是指尖打了个火苗出来，将手里的线香点燃。
进寺参拜的人实在太多，才过天王殿便挤得水泄不通。
夜祈一边慢慢往里走，一边扶起身边差点被人绊倒的老婆婆，把争先恐后推挤着她的人挡在身后。
无愿知道自己不该探听夜祈的私事，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也是龙？或许是哪位神女垂青于他？又或许，只是某位凡间的女子，特别的温婉多情……
他一边被人流推着挪动步子，一边忍不住地不停想象着。
到底是怎样的人，能够与夜祈相偕为侣，她也像他一样这么好吗？他们在一起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夜祈幸福吗？
而到最后，那人又是怎么死的，夜祈为了挽救她，是否曾奔走受罪？而直到现在，他还会为她痛苦吗？
他既怕夜祈遇到的是怨侣债主，彼此折磨一场，又怕他遇到的是世间无二的金玉良缘，让他痛苦于她的离去，念念难忘……
无愿的心被问题越填越满，满到他实在不得不问一个的程度，可最后斟酌着自己的身份，他只旁敲侧击地，问了最不重要的一个。
“所以，你为她，‘守寡’了多久了？”
大雄宝殿前香云缭绕，夜祈抬头，终于能望见金身菩萨的拈花微笑，一半在阴翳中，另一半光华灿烂。
“一千年了。”他淡淡道。
说完了，夜祈又想，何必告诉他呢？
凡人之躯不过百年，这和尚哪懂什么叫一千年。
但，一千年就是一千年，要是过完了今年，就是一千零一年。
这里面的每一年都算数，夜祈都记在心里。
结果，无愿却一下子傻了。
他一时没有明白，等明白过来，又久久都不能回神。
一千年前，那时夜祈身边死过的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一千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天人五衰，道法坏灭直堕无间地狱，夜祈一定要守着他，要跟他一块死，他没让。
难道，当时夜祈守着他的时候，对他竟然是那样的感情吗？
无愿从来不知道，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过。
自从知道夜祈曾有过姻缘，他怕他怨憎会，也怕他爱别离，但没想到，最终的真相，比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性都要更糟糕。
夜祈是为一个他从没有得到过的人，尝尽了失去。
大殿中僧人林立，诵经声如海潮隆隆。
无愿不知怎的，手一抖，三支清香断落在地。
一瞬间，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不对！
其实夜祈当年也不是没有告诉过他，只怪他不察，错过了他的点滴心事。
当年，夜祈私下里，是曾向他求过一次忏悔，那时他说……
“你怎么了？”
夜祈皱了皱眉，责怪地问。
他不知道这和尚又抽什么疯，怎么突然连香都拿不稳。
眼下也不可能再挤出去买香，想着来拜一次菩萨总归不易，于是夜祈便把手里的一支分了出来，颇不耐烦地塞到他手上。
人声嘈杂，夜祈也没听清无愿回答了什么，再问时，看他只是摇了摇头。
估计这和尚是被吓了一跳，夜祈想，守寡守一千年，是太夸张了。
有谁能为一个人守这么久呢，况且，他们都没成亲。别说这些了，从始至终，夜祈都没机会对他表明过自己的心意。
自己的确是有些疯了吧……夜祈不禁自哂，但他不在乎。
疯癫也好痴心妄想也罢，反正他早就决定了，这是一辈子的事。
终于排到大香炉边了，夜祈恭敬拜过了，正准备把香插到里面，忽听有人在叫他们。
原来是百花寺的住持。
她带着个小沙弥尼，从人流中好不容易才捱了过来，微微笑着：“听小徒说，二位一口气布施了三百多颗龙晶珠，不知这位仙长和高僧如何称呼？”
夜祈脸一下子就红了，自己这么能哭的事，越来越多人知道了！
都怪该死的无愿！
“咳，没关系，供奉菩萨……”他讪讪地顾左右而言他，都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寺庙的住持，一般都人脉极广，要是让她知道的话，恐怕整个金坛国都会知道有个特别爱哭的龙叫做夜祈了。
而住持笑容慈和，关切地问：“实在不少呢，冒昧问，您是有什么苦大仇深的烦恼吗？”
“呃我……”夜祈脸更红了，连忙结巴道，“没，没有，我挺好的！”
说完了，他才想那个让他苦大仇深的无愿，正在旁边看着他难堪的样子呢，这下可给他逮到乐子了！
这人肯定要讽刺他了，可夜祈转头一看，只见那和尚竟然还是愣愣的。
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正迷失在自己的念头里，也不知是被谁拿了魂。
住持了然地笑了起来：“那就随我到殿内上香吧，什么难言的烦恼，菩萨都会听的。”
今天香客这么多，自然不是谁都能进殿内参拜，把香花供在菩萨面前的。
能得这份殊荣，也是难得的功德。
但夜祈还因为住持揭穿了他而难为情，连忙说不用了。
他也不知该怎么婉拒，便随手指了一下刚才扶起过的老婆婆，道：“不如请住持带她去上香吧。”
那是个眼盲的老婆婆，刚才就差点被人流踩到，这会儿更是找不到香炉，摸索着，差点烧伤自己，夜祈连忙扶了她一把，告诉她跟着住持走。
“多谢小郎君！”婆婆听明白了，惊喜于自己的幸运，皱巴巴的眉毛都笑得展开了。
于是，住持就只好带着那婆婆越过人流进了大殿。
人群纷纷议论，一个孤零零的瞎眼婆婆，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功德呢？
夜祈便只在殿外的拜垫上拜了三拜，双手合十，不知求了什么。
拜完了，两人又顺着人流，慢慢往寺外走。
“你有心愿，怎么不进殿去求？”走到门口，疏散些了，无愿终于开口问。
夜祈步履轻快，道：“排队的时候谦让别人，会交好运的。”
无愿这下明白得很快，是从前的那次经历，让夜祈有了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
夜祈实在太傻，总是这样怎么行？没有人会永远那样护着他。
他忍不住说：“不是每个人都能留意到让到最后的你，你一个人的时候，要懂争取，你……”
“你懂什么？”夜祈却很快反驳，“哪怕有一个人留意到过，就已经够了。”
无愿张口结舌。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转过一世来，这个龙就再也不听自己的话了，以前是恨不得每个字都听，现在则是完全相反，不管好话赖话，半个字都不听。
自己跟上一世，真的有那么大区别吗？
难道真的是因为，初次见面时打招呼的方式不太对吗？
无愿正思考着，夜祈闲步出庙，在门口，看到了一个卖花姑娘。
这姑娘头戴帷帽，帽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身穿石榴红裙，手里捧着一个花篮，各色鲜花琳琅满目。
“卖花啦！这位仙长，买一朵吗？买鲜花为心爱之人祈福，消灾延寿，福德无穷！”
夜祈本来不算很有兴趣，可听完了她的叫卖，就忍不住凑近前去，真的掏出几枚铜钱来。
蒙面姑娘很高兴，殷勤地说要帮他挑一朵最漂亮的。
夜祈接在手中，恰好是一朵白色的昙花。
昙花向来只开片刻，也不知这姑娘有什么修为法力，竟然能将它采撷，使它久久也不枯萎，并拿到市面叫卖。
夜祈用指尖碰了碰，似乎感觉到是露水上有灵力，泛着灵光。
“不愧是金坛城，果然卧虎藏龙。”他不由得感叹。
因为这朵长生昙花寓意实在太好，夜祈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带着无愿信步走在街上。
大街上也是人头攒动，游神队伍层出不穷，几层楼高的天女散花，喷钱兽吐着金银纸，黑白无常踏着舞步开道。
僧人放焰口钟磬叮当，并有大德当街设教坛讲道，信众云集。
各种娱乐活动更是繁多，戏台上搬演着应景的目连救母等戏，也有丑角扮小鬼作杂技取乐，博得喝彩声不断。
正看着，不知该往哪边走好，夜祈忽然感觉有人拉他的衣角。
竟然是方才的眼盲婆婆，她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追上来，拉住了夜祈。
夜祈本以为她还有什么求告，没想到她开口便道：“小郎君，这花买不得，快快丢掉！”
夜祈看了看花，又看了看婆婆，惊讶于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买了花。
他连忙问：“为什么买不得？”
婆婆苦口婆心：“你们两个是外地人，不知我们金坛城的讲究，百花寺外面千万不要买花，不然，是会撞邪入迷的！”
夜祈听了一惊，连忙回头去看那卖花姑娘，谁知方才她的叫卖还不绝于耳，可不留意的功夫，人早就已经没了踪影了，仿佛一眨眼凭空消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