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勾肩搭背聊了一路,不知不觉便走到宿舍附近。
学校在宿舍方面布局不错,男女生宿舍中间隔着食堂,女生宿舍旁边隔着一条过道,再往西就是教师公寓,而男生宿舍这边则较为荒凉,只有一个小型篮球场。
不过今晚的篮球场相当热闹。高悬的路灯下,铺散开的黄色光芒把三五个少年染得鲜活明亮,他们抱着球,在空旷的场地跑跑跳跳。篮球在空中划过的弧度、影子在地面拉开的长度,以及篮球砸地与高中生们声音的响度,相约构成了一副活跃的生活动图。
忽然间,篮球场边,被夜风吹响的梧桐树叶疯狂摇摆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从高出下滑到树干,随后随着风,轻盈地落下。
麦望安的视线自然地转移到无常身上。
路将宁走到无常身旁,把它抱起,小猫自觉地爬到路将宁的肩头上,呼噜噜的声音由小变大,尤其是麦望安靠近抚摸它的后背时,它发出的声要比球场里的少年还喧闹。
“你说无常是你回到属于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的必要条件,”麦望安看着这只小猫的瞳孔里,因为光耀而竖起的细线,询问道,“那么我有一个疑问,你要是跟我一起回去的话,难道还是和我用同一张脸?”
对于这个看似难理解的问题,路将宁犹豫后给予肯定地答复:“嗯,我跟着你回去后,会继续和你共用同一副模样,他们不会发现我的存在,只有你和恙能看见我存在那儿。”
“我还以为你能出现在众人面前,”麦望安想了想,忽地笑出声,“那样我妈妈看见你一定会很惊讶,她肯定会说‘哎,我当时生的是双胞胎吗?’好有意思……”
但笑着笑着,他翘起的嘴角就弯下了。
因为他还不知道,等回去那一天,他该在什么样的场合下面对他的父母,又该以怎样的心态接受阿嫲死亡的事实,以及他的父母是否发现他患病,疾病又是否能够治愈。
这些问题的出现让他逐渐再次胆怯。
而路将宁说,未来的事情他暂且未知。
“未来的事情先不要着急慌张,人就是这样才会陷入无限的焦虑,我们现在更应该着眼于当下。”难得路将宁能如此和颜悦色地安慰一次麦望安,而不是讥讽一顿,“还有三分钟就要门禁吹哨了,我们回去吧?”
麦望安最后摸了一把无常:“好。”
无常似乎得知他们就要离开,主动从路将宁的肩膀上跳下,又一溜烟地爬上刚才所在的那棵梧桐,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圆眼,雕塑似的盯着他们,像是要跟他们告别一般。
两人回到宿舍大厅时,宿管阿姨刚从屋子里走出,她手里拎着哨绳,使劲催促着大厅里聚堆的同学,脸上堆砌着晚归的不满。
麦望安推着路将宁上了楼,他一只手握住路将宁的手,一只手从口袋里掏饭卡。
在登上平台的时候,路将宁伸出空余的手想要牵他,他反把饭卡塞进对方的手中:“你明天记得买两个火烧,我给杨延年捎着的。”
没牵着另一只的手,反而抓着一张饭卡的路将宁疑惑地回过头去:“你值日吗?”
“不是,”麦望安给出原因,“我今天不是没给阿嫲打电话吗?我就想着每次放学人都这样多,我干脆明早上打一个好了。”
“让你用我的手机你不用——”
路将宁话还没说完,麦望安就直接上手去捂住他的嘴,并做出噤声的手势:“我听说今天晚上是每个班的班主任查宿舍,你刚把邹其邻弄走,难道还想把自己搭回去?”
了然于心的路将宁点点头,他抓着麦望安的手腕,并在麦望安的手心附上一吻。
麦望安将撤回的手甩了甩:“恶心。”
路将宁目色深沉:“……”
——
纵使相隔迢递,音讯杳无,亲人的两颗心永远都是离着最近的,血脉的羁绊是顽固又执着的,思念会随着微弱的风彼此相连。
不止是麦望安想念家中的阿嫲,身在家中伶仃一人的阿嫲,也很是思念这个孙子。
麦望安甫一打开宿舍门,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舍长说班主任已经查过宿舍了,此外还带给他一句话:明天记得给阿嫲打电话。
不过是寻常的一句交代,麦望安却听得百感交集,恨不得立即去宿舍大厅拨回去。
若是宿管阿姨的哨子还没有吹响,若是距离熄灯还有两分钟,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冲下楼去,给亲爱的阿嫲拨通电话。可惜时间已来不及,他也知道这个点阿嫲已然睡下。
对阿嫲的思念,两分钟是表达不完的。
这一夜,他安静地平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阿嫲的电话号码,还有明天要说的话。
嫲嫲,你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嫲嫲,你吃饭和睡觉都好吗?
嫲嫲,爸爸妈妈都回去过吗?
嫲嫲,你是不是特别地想我?
……
可千言万语终是不敌一句:嫲嫲,我想你了。
当窗外的月光柔和地漂白水泥地面,宿舍内已是一片的祥和寂静,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的麦望安终于在半夜悄然睡去。等他再次睁开眼时,黑夜早被白昼掀去暗袍,窗外蔓进入的白光是黎明冷峭、宁静的身影。
毫不犹豫,几乎是睁开眼的瞬间,麦望安就从床上麻溜地爬下。他和往常一样,尽可能不打扰到舍友们的休息,轻手轻脚地推开卫生间的门,又反手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他不仅是起得早,洗漱速度也不慢,像平时没有要紧事情的话,他会尽量在卫生间里多磨蹭一会儿。他的生物钟一向很准,不出意外,叫醒的工作都是他的活儿,这样非但可以确保舍友多休息几分钟,而且也能够避免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将舍友吵醒的场面。
他尊重每个人苏醒时间不同的事实。
但今天他必须要早早地离开宿舍,好能够在人少的时候抢到宿舍大厅里的电话机。
从卫生间出来后,他环顾四周,舍友们依旧在昏昏大睡,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放慢脚步,猫儿似的静悄悄地走到尽头那张属于舍长的床边,俯下身去拍拍床上的人。
抱着被子且跨着腿,没一个睡姿的人悠悠回头,半眯着眼,睡眼惺忪地闷哼一声。
“现在已经六点半多了,我有点儿事情需要先走了,你们千万不要忘记起床啊。”
舍长又重新扭过头,摆摆手,没说话。
麦望安非常不放心地叹了口气,他没有继续留在原地,而是锁好柜门,转身离开。
在经过路将宁宿舍时,他习惯性地踮起脚跟,朝里面望了望。贴合着柜子的墙边有一个空着的床位,卫生间的门玻璃上粘着几层报纸,夜晚都看不清灯光,何况是早晨。
厕所墙边的床位他看不见,路将宁是否起床他也浑然不知,于是他便不再等待,提起脚步,匆匆向楼下大厅内的电话机走去。
时间不到六点五十,出入宿舍楼的学生并不是太多,大厅内的电话机旁没有一个学生的身影。麦望安快步走到其中一个旁,插入白色的电话卡,熟练地拨通了那串号码。
一遍没通,很快,直到第二遍,电话的那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一道沧桑温和的声音问道:“谁啊?”
麦望安张了张嘴,话还没有从紧涩的喉咙里传出来,鼻头倒是涌起一阵酸涩。这种感觉直冲眼眶,逼得他眼泪泛起,湿润了一小半的眼睛,模糊了一大半的视线与思念。
——哽在胸腔间的情绪将大脑宕了机。
他的声音沉甸甸的,却又故作轻松,导致说出的声调拐着弯:“嫲嫲,我呀……”
显然的,电话那边沉默片刻,紧接着就是惊喜到上扬的颤音:“真的是乖乖啊!”
麦望安紧揪着自己的校服:“嗯……”
“你吃饭了没有啊?”阿嫲的关切比想象中来得还要早,“昨晚睡得好不好啊?”
恢复情绪的麦望安轻轻地回答她:“没有,我们下早自习才能吃饭。
他停了停,缓了口气,“昨天晚上睡得也很好,上课不会打盹的。其实本来昨天我就想着给你打电话的,但是人太多了,我没有占着合适的位置,所以就只能延期了。”
“那我把这个电话号码记下来,到时候你没有空的话,我就给你打过去行不行?”
“不行的,”麦望安失笑,“这种电话卡只能我给你打,你给我打我接不着的。”
阿嫲听得很是失落:“是这样啊……那你早上吃什么啊,自己一个人去吃饭吗?”
麦望安稍微思忖一会儿。惯常来说,他的早饭都是在早自习之前买好的,比如火烧汉堡以及鸡肉卷,都是些家长眼中的油炸类的、不健康的高热量食物。
或许阿嫲嘴上不甚在意,但他知道,她老人家必然是要在心中挂念他的健康问题的。
而为防止她老人家多想,麦望安决定适当地撒个善意的谎言。
“不是一个人,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我每天都和路将宁一起去吃饭。我们都在食堂里吃最简单的,像二号餐厅的包子或是四号餐厅的鸡蛋面条,几分钟就吃完了,一上午也不会觉得饿。嫲嫲,你知道吗,一号餐厅的蔬菜包子很好吃,回家你能给我做吗?”
撒起谎来的麦望安脸不红心不跳,甚至还能在话语的末尾淡然地附加一条小要求。
对于这个要求,阿嫲当然是惯着他了。
不过提及路将宁,阿嫲可就又有新的话题可以聊一会儿。除此之外,她还关心着另一件事情,那就是和麦望安同校的沈从意。
沈从意与麦望安相识在五年级,两个孩子可以说是从小玩在一起的。麦望安由阿嫲抚养长大,沈从意则由阿婆抚养成人,两家的距离隔着又不说远,彼此虽不说是知根知底,但也大差不离,沈从意的家庭环境都被阿嫲尽收眼底,她怜惜这个孩子。所以在阿嫲眼中,沈从意虽然不及自己的亲孙子,但也是除了亲孙子之外,最心疼的那个孩子。
转校的事情阿嫲无从干预,她只是可惜两个孩子不能在一起上学,可当她从沈从意的阿婆口中听闻两人升入同一所高中时,她在麦望安回家的第一时间就将其告知与他。
如今已经过去些时日,旧雨相逢本该热热闹闹的,也费不了太多的时间,阿嫲对两人的认知还停留在他们小时候,认为彼此碰面后,一定会有无限的话可以畅聊,似乎与从前那般继续搭线联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另外她还疑惑着:“乖乖啊,你就只和宁宁一起吃饭吗,没有喊着小意一起吃?”
麦望安无声地凝望着电话机上被一只只手摸花的数字号码。透过这日积月累遗留下的痕迹,他仿佛能够看见阿嫲就站在他的眼前,用苍老的面容焦急而又疑惑地看着他。
阿嫲不知道两人之间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也不想让阿嫲知道。挽留住与沈从意的这段关系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与其现在告诉阿嫲,让她忧心,倒不如等和沈从意重归于好时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父母的外出打工与孙子的外出上学已经让这个小老太年迈的心脏一分为二,麦望安不想再在这颗操劳半辈子的心脏上狠狠又无情地划一刀。
于是他又继续撒谎:“我们早饭不在一起吃的,沈从意有属于他的新朋友,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吃,我们只在中午或晚上吃。”
他这样的话在电话那头的阿嫲听来没有任何的破绽,阿嫲也认为人的这一生不可能只有一个朋友,好像在老一辈看来,广泛交友定是没有坏处,正所谓朋友多了路好走。
阿嫲的话让麦望安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无名的伤感:沈从意不会缺他这个朋友的。
又是再一次的,麦望安觉得与沈从意冰释前嫌这条路走起来会是意想不到的艰难。
“乖乖?”阿嫲的声音突然响起,唤醒了陷入沉思的麦望安,“你那边怎么没有声音了,我这边说话你那边还能听得见吗?”
麦望安立即补上话:“我听得见的。”
“我说你在学校里生活怎么样啊?像住宿环境这些,以及人际关系上面,会不会觉得不适应或者让你感到不舒服之类的啊?”
“不会的,嫲嫲,我这边都挺好的。”
麦望安的母亲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在她刚嫁为人妇的时候,抚养她成人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所以母亲对阿嫲很亲切,而阿嫲疼爱这个儿媳妇也不比儿子差。
麦望安还记得在那个世界,也就是阿嫲刚去世的那一阵子,母亲曾怀念过阿嫲,也曾对儿子说过阿嫲对他们夫妇二人的牵挂。阿嫲几乎是每隔几日就要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