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猛地睁开眼,花了点时间来重新找回这具躯体的控制权,从美好之中脱身而出令人怅然若失,他注视着头顶的纱帐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现在是躺在了床上。
他还记得自己应该是抱着剑匣才对,那又是怎么到床上来的呢?
当归翻身爬起,却又立马不动了,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床旁的另一个人。
乌衣靠着桌,一手搭在上面,一手支着头,却闭着眼,苍白的脸上竟然满是疲惫之色。自从他遇到乌衣以来,对方似乎一直都游刃有余,好像这天底下根本不存在他做不到的事情,这还是当归头一次见到他如此疲惫的样子。
修士无需睡觉,但还在清水镇的时候,当归自己也把自己折腾得耗尽精力,不得不用这种最原始的方法来恢复,乌衣的情况应该也一样。他顿时放缓了动作,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对方。
但说是怕惊扰,却又不自觉地想要靠近,这机会可不多得,当归也坐到了桌边,头一次这么近距离且认真地观察乌衣。
对方的脸色一直都是一种病态的苍白,他初次见面时也只当是对方身体不太好,但转念一想,金丹以后重塑肉身,也没几个不健康的修士了,应该是别的原因。
不久之前他在当归面前亲口承认,会是这般模样,是因为他已是死物,那触及的冰凉也在证明这一点。
世人皆畏惧死亡,即使是踏上了茫茫仙途的修士们也不例外,那代表着前功尽弃,万事皆空,不少修士宁可放弃修为,兵解转世或者夺舍重生,都不愿意坦然迎接死亡。可乌衣呢,他是为了什么?只是因为想要堂堂正正地击败自己?
苏醒以来,当归头一次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而显然以他目前的阅历,他想不出来。
就在他陷入沉默,冥思苦想的时候,睡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在短暂的失神后他看清楚了面前的人,又因极度的困倦垂下眼,不知道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他醒来得十分突然,当归躲闪不急,一时慌乱,支支吾吾了半天,胡诌了一个理由:“啊我......我觉得有点冷。”
乌衣半合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当归正忐忑自己这拙劣的托辞,却忽然被什么东西从身后覆盖,似是落入一个温暖且柔和的怀抱,余光之中瞥见垂落的羽毛,正是他一直想再看看的羽翼。
而这似乎只是乌衣不甚清醒时的举动,用羽翼将当归护在下面之后,他又阖上了眼,趴在桌子上再次陷入了沉睡。
羽翼很轻很柔和,搭在当归的身上,暖和和的,当归受宠若惊,又不敢轻易动弹,就这么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很想问问乌衣,是因为替他解决寒江天的问题才会耗尽精力么,自己神魂沉溺在剑匣之中的时候,他有没有看见自己有什么不太妥当的举动,想问问他,真的将自己视作此生必要战胜的敌人吗?可为何,又要对他如此关照。
他想不明白,乌衣也不会告诉他。
当归也慢慢趴到了桌子上,侧着头看着对方,渐渐地也闭上了双眼,在被环绕着的温暖羽翼之中陷入沉眠。
辟谷之后不再需要进食和睡眠的修士,也未曾如这般像凡人那样睡去,久违的梦境对待阔别许久的老友还算温柔,这一场安眠让当归觉得无比舒心。
可能是真的身处柔软羽翼之下,又或者是当归总是在想着某只暂时分不清是什么模样的巨禽,在梦境之中他栖身于一只巨大的黑色鸟雀身边,荫蔽于它的翅膀之下,像是得到了永恒的安宁,只想就这样永远沉眠下去。
只可惜永远并不存在,能提供永恒安宁的黑色巨禽也变得躁动,甚至亲自将他驱赶出去,扫离了那边净土,当归也在此时苏醒过来。
他的身后已不再有那温暖而柔软的羽翼,所在的地方又回到了床上,就好像刚才都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在窗边远眺那道裂缝的人也转过了身,乌衣看上去也和往常一样,疲惫之色已经褪去,只是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你有在剑匣之中探寻到什么东西吗?”他走过来,坐到了桌边,恰巧就是之前的位置。
当归和他对视,却满脑子都想着梦中的景象,他揉了揉眉心,难道刚才真的是幻觉,或者说他其实是刚刚才醒的?
按照以往的习惯,乌衣已经自己动手寻找答案了,但面对当归,他愿意给与一点尊重,听对方自己说出来。
他也是头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那种表情。即便是失去了记忆,性格也与往日的恒蒙大相径庭,当归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掉过眼泪,他甚至没有表露出什么悲伤的情绪,有的只有无尽的好奇,和各种初次接触后的欣喜。
忧愁和悲伤属于追忆往昔的人,新生的赤子怎会有这种哀愁,乌衣猜测他一定是寻回了关于过去的某段记忆,而这段记忆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当归坐在床边,暂且不去想刚才到底是不是幻觉,乌衣的问题让他又想起了剑匣之中被珍重保存的记忆,犹豫许久,他还是没有隐瞒。
“剑匣之中存放了一段记忆,应该是我的童年,和我的母亲。”
母亲的面貌已经模糊,种种小事也时而清晰时而辨认不清,唯有那丰沛情感,让他明白这是一段非常美好的记忆,就好像在恒蒙那虽然戛然而止却也远超凡人的寿命之中,也只有这一段值得他铭记。
“但我看不清她的脸,很多事情也已经记不太清了,留给我的好像只有一种感觉。”当归垂下头,回忆那段记忆让丰沛的情感再次涌上心头,令他热泪盈眶,但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让他觉得很奇怪,心生抵触,强忍着不想落下泪来。
若是让其他认识恒蒙的人来到这里,一定会对当归的表现感到困惑,难以想象那么一个冷漠的人会有这么情绪的一面。
一想起就要落泪,当归可不敢再想,他将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红着眼抬头看向乌衣,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刚才是不是已经醒过一次了?我还看见你就坐在这里。”
他只是想不再回忆那些事情,胡乱找了些别的话题,却不自觉将除此之外最关心的那一个问了出来。
好像问了个蠢问题。当归有些懊恼,他觉得就算是真的,乌衣也不会承认,他能听到的只有一种答案。
“是。”
欸?
当归微微睁大了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乌衣看上去却没有半点要避讳的意思,他继续说:“幽谷死气弥漫,不适合作为寒江天的入口,我只好在周围引入新的裂缝,让幽谷作为掩护,这花了我许多时间和灵力,等我完成之后,他们说你已经在屋里闭门不出呆了三天了。”
这点倒是在当归的计划之外,他原本只想翻翻里面有没有什么绝世秘籍,却没想到会被困在里面那么久。
当归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隐隐还有些愧疚:“我太入迷了,让你担心了。”
他原本还想着说点别的,例如,他本可以不管寒江天的事情,却还是大发慈悲地伸出援手,当归怎么想都觉得是因为自己,他好像一直都在麻烦乌衣,就算对方本人不觉得有什么麻烦,他自己却会有些难为情。
想着想着,思绪又回到了刚才,真想脱口而出,直截了当地问问他,真的将自己视作此生必要战胜的敌人吗?
可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了。他又想听见怎么样的答案?肯定,还是否定?当归低着头,却时不时地瞥一眼乌衣,包绕在身边的柔软触感还恍若在侧,乌衣......起码并没有真的将他当做敌人吧?
......不对,怎么又想到这里来了,他刚才问的不是这个,当归微微皱眉,他觉得自己隐隐约约有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迹象,这点不太好。觉得必须要扳回一城的当归于是又将话题生硬地扯了回去:“所以,我刚才没有看错吧?你在这里睡着了,还将......”
剩下的话卡在了当归的喉咙里说不出来了,因为漆黑的双翼从乌衣的身后张开,就好像是不经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又收回在侧,羽翼漆黑,和乌衣的斗篷浑然一体,当归好像是这才发现乌衣的外袍不只是衣服。
而乌衣自己双手放在膝上,面上波澜不惊,模样竟有些乖巧,直到他略带笑意地开口:“你想问这个吗?”
之前当归好几次说想看看他都不让,现在却如此大方地展示在他面前,总让当归觉得亏了点什么。
正常情况不应该是他问出口而对方拒绝,他再拿出可你刚刚明明化出了羽翼的论据,对方死不承认,他却步步紧逼,经过一番拉锯战后他凭借不争的事实取得胜利,吗?若是让乌衣自己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意思就好像完全变了。
脑子暂时一片空白的当归伸出手,而乌衣也配合地将羽翼送到他面前,依旧是那熟悉的触感,柔和而温暖。
温暖。当归还记得乌衣的手是如何地冰冷,他自己也说过因为他已是死物,但为什么这漆黑的羽翼却温热得如同活物?
他脸上的疑惑不加掩饰,乌衣没等他开口就答道:“生啖了我的血肉,自然也继承了这点生机。”
他说起生啖血肉,表情一如既往,只是在陈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落在当归的耳中却让他一怔。
手中的羽翼抽离,回归一片朦胧的漆黑,乌衣看着当归的眼神,平静之中带着一丝笑意。
“不这么做的话,我要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追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