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伥鬼。
萨卡洛夫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的时候,是在一个午后的课堂上。
粉笔在黑板上轻轻书写着,老师温和的声音在他昏昏欲睡的大脑旁响起:“伥鬼,在璃月典故中指被恶虎吞食后,被其操控而戕害路人的小鬼。”
午后溜号走神,窃窃私语着的学生们一静。
温文儒雅的,与这严酷的至冬格格不入的国文老师,一如既往地写着板书,黑板上蔓延开密密麻麻的文字,字里行间在那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流淌出淋漓的鲜血。
淡淡的粉尘晕眩出的光影在阳光下安静地旋转一周,就被门外带进来的冷风冲散。
愚人众的士兵们冲进来,将老师死死地按在地上,像按着砧板上一条离水待宰的鱼。
具体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也没有人想让他们记清。那节课上的学生一个接一个被单独找去谈话,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测试,签下带有自己父母亲友姓名的保密协议。
萨卡洛夫也是其中之一。
他和每一个壁炉之家出身的孩子一样,凭着幼兽般敏锐的直觉对那个场景三缄其口,甚至在自己的记忆里也刻意使其模糊。
只是偶尔,在相似的、光线正好的午后,他会隐隐约约地想起那个被按在地上的身影,那只苍白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抓握着,最终被死死地按住,手腕上那串彩色的、看起来有些幼稚的手链散裂开,小小的珠子一颗一颗砸落下去,在地上清脆地弹跳,滚动,静止。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位温和的老师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突然发难。
就像那串小小的,孩子才会喜欢的彩色手链,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
那个午后终究成为记忆里一道充满灰尘的裂痕,渐渐在时间长河中淡去。
……只是在收到妹妹的信,看到她如此彷徨地对自己说在异国他乡身患重病,又随后用欣喜的口吻写“碰巧遇到了好心的执行官,不需要医药费就可以收治她”的时候,萨卡洛夫才仿佛午夜梦醒,冷汗涔涔。
老师被按在地上时的颤抖的大笑声不期然又在心中响起,悲怆得更像是嚎啕。
那些窃窃私语和心领神会的眼神说着:看,又疯一个。
他现在也想发笑,大笑,笑出眼泪,笑得浑身颤抖,笑到伊万诺娃有些担心地来询问他,然后他对自己热诚的同僚说妹妹考进教令院了,他太高兴了。
“教令院?那很难考的,你妹妹真不错,以后肯定前程光明。”伊万诺娃也为他和他妹妹开心,“你这么多年也算是熬出头了。”
萨卡洛夫对妹妹的上心,他身边的人都有目共睹。按理说壁炉之家会保证孩子们在成年前的温饱无忧,也会提供基础教育,但是萨卡洛夫想送妹妹去学她喜欢的东西,就不得不早早加入愚人众,挣这一份军饷。
是啊,萨卡洛夫擦擦笑出来的眼泪。
他是哥哥,他不能让任何人、任何因素影响到妹妹的人生。
他掂了掂手里的东西,不是很沉重的分量,但是能炸掉半个踏鞴砂。
像他轻飘飘又在某一时刻至关重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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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亚被死死地抓住手腕,后方是危耸的高楼,前面是愤怒的执行官。
人偶蓝紫色的眼睛酝酿着天边的雷暴,手腕上的禁锢宛如铁铐,她却感觉不到恐惧和疼痛。
她终于不用再笑,不用再用一副温和的面孔面对着所有人,不用再照着故人的印象演出纯良无害的模样。
站在终局的门槛前,她感觉自己的灵魂轻飘飘的,压抑许久的东西都要悄悄溢出来了。
“那场爆炸,是你做的。”散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肯定的语气对她说。
索菲亚突然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双眼睛和高阁之上的雷电将军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可以这么说。”她说,“不过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不是吗?”
“你是在为什么而愤怒呢?”
散兵一哽。
人偶自诩无心,长久的岁月里游荡的怒火与怨念让他习惯性地忽视自己的情绪,不去细想遮天蔽日的阴云里,哪些是痛苦,哪些是悲怆。
所以他此刻分不清自己的愤怒,究竟是因为事态的失控,还是因为……悲伤。
他恼火地挥开这个可能性,不想承认悲伤,更不想承认……背叛。
很好,他想。
他,他们所有人都被这个狡猾者的文字游戏骗过去了。女士觉得她是遇到了无可挽回的失败而一蹶不振,无需在意;公子觉得她是失去亲人后过于悲伤不肯接受现实,出于一些没必要的愧疚刻意忽略;博士……博士很少关注失败的试验体埋在了哪个阴沟暗道。
回想这一路,她的演技不说出神入化,也是时刻带着半死不活的颓废,他的同僚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不曾设想过伤痕累累的幼隼藏起的尖喙和锋利的爪牙,可能会挥向自己。
而他看着她刻意展露出的伤痕,一边咒骂着一边下意识将她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下,自认为掌握了困兽的软肋,就掌握了她的全部,掌握了那一颗埋下重新生长的种子,甚至在期待着相似命运下挣扎出的新的可能性。
此刻,这样的结果展露在他面前,新生的荆棘长出了新的枝条,触碰了未曾想过的路径,但新生又像撕裂了提供养分的土壤,冷风吹过裂痕,他站在那裂痕面前,一瞬间的愤怒甚至接近茫然。
索菲亚:“……”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个人的生命已经无关紧要,她才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一些有的没的问题。
虽然她的处境才是受制于人的那一个,但对面的表情看起来才像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的一方。
从这个角度真的能很清晰地看到一些东西,比如他此时的情绪,他的茫然,索菲亚看得比他自己还清楚,清楚到心底隐隐泛起酸涩。
怎么这么好骗啊……怎么这么脆弱啊。
换成任何一个了解散兵的人,或者其他什么生物,知道她评价这位恶名昭彰的执行官脆弱,都会觉得她是喝稻妻富含雷元素的特产水喝坏了脑子。
可是她就是这么想的,因为超脱了自己的生死,所以甚至有余力开始杞人忧天地为世俗意义上的强者担心起来。
人偶执着于追求力量,还对于“背叛”分外敏感,这已经够她猜测出许多可能性了。
但是还不够,不够。
想要知道为什么,怎么办,就需要更深入地去接触他,去触碰海面之下隐藏的东西。在她能够下潜到会看到秘密的深度之前,可能就已经要被溺水的人拖着一起窒息了。
以她没给自己留任何后路的计划,以他情感上稚嫩如同孩童的发育程度……算了吧。
开个玩笑而已,他们的交情又没到殉情的那一步。
“疼。”她看着自己的手腕说。
散兵触电一般地松开手,接着又为自己的下意识的行为怒不可遏,直接抓着叛逆者的领子把她往墙上按。
中间出了点小纰漏,远处雷电将军和旅行者的战场不知道又进展到了什么地步,一声雷鸣响彻天地,索菲亚脚下一滑,散兵手上一抖,只来得及在她落地的时候往上提一下。
索菲亚:“……”
她茫然地躺在冰冷的楼阁之上,人偶单膝跪地,抓着她的手腕按在地上,整个身影笼罩住了她,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背后是闪烁着的漫天雷霆。
之前还麻木平静的人此时寒毛都慢慢竖了起来,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凶兽盯住了要害,稍一动弹就会迎来致命的撕咬。
散兵:“……”
他想要维持着自己的平静,维持执行官高高在上的漠然对她说“你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或者是“我根本不在意你这种蝼蚁”。
不要……不要像个失败者一样祈求。
不要像被她扼住了咽喉那样无助,他对自己颤抖的手说。
他最讨厌这种感觉,伸出手,但是谁都无法挽留住。罪人与背叛者倒在时间的血泊中用性命作别,他们说那是命运;神明居于高台之上不屑投注目光,人们却称赞祂闭目慈悲。
纵使已经拥有了力量……纵使已经与那至高的存在只有一步之遥。
他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对他说:“对不起。”
就像很多年前看下船到那个匣子,推门看到沾染着血色的樱花。
……睁眼看到,神明离去的背影和关闭的门扉。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死死咬住自己的灵魂,对她说:“我管你去死。”
我才不会管你。
你愿意去把一切炸个天翻地覆就去,你愿意去祟神的老巢找死就去,你愿意把命填进上位者棋局留下的废墟就去。
……我才不会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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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按计划顺利进行着,八重宫司大人表示很满意。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数百年未见的挚友,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叙旧的时间了……这五百年,可真是个烂摊子啊。
她这样对自己的神明抱怨道。
旅行者在冷淡和莫测的两道目光中识趣地告退,想着去找自己的同伴们传达喜讯。
“啊,对了。”八重神子思忖片刻,还是叫住了旅行者。
“那位巫女小姐可能会有些事情找上你……不过大概要隔上几日。”她对满脸困惑和隐隐担忧的旅行者微笑,“总之,先去庆祝你们的胜利吧。”
姑且算作,合作的最后一环和对那家伙的一点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