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旅行者匆匆赶在前往八酝岛的路上。

一向活泼话唠的派蒙也沉默了下来，只闷声跟着他一起赶路。

远处的天际雷鸣电闪，离开海祈岛，暂时的世外桃源之外，暴雨从未停歇。

道路泥泞，落雷不时降下，伴随着惊响与晦暗天地之中的一线亮光，照亮四野游荡的孤魂野鬼。

前行的路上，对着拦路的敌人挥刀相向，熟练于心的动作挥砍在机械式的对敌上，真正到达那座“工厂”的门前时，空才恍然发觉自己的手心发凉。

和最后一次握住哲平的手时的温度一样。

工厂里的阴暗更甚。嗡鸣的、巨大的机器，疯狂的敌人，凝滞的空气，紫色的雾光无处不在。阴冷如同潮水从地面慢慢渗出来，直附入骨髓。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空前进着，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仿佛想要将那些怒火，焦急，自责，恐惧，都通过空气排出自己的身体，换回一个清醒冷静的大脑。

……做不到。

即使他打败眼前的敌人。

即使他摧毁这座工厂。

即使他挫败愚人众的阴谋。

……失去的已经失去，再不会回来。

会笑着说“我还等着和你们一起穿上队服，并肩作战呢”，那样的哲平，白发不会重新变黑，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不会再一次睁开，用目光测绘海祈岛那片氤氲着水色的天空。

反抗军的将士，还有许许多多尚未被人发觉的、充作了愚人众的实验“耗材”的人们，他们的生命无法扭转。

……无力。

无力催生的恐惧，愤怒，悲哀，每一种情绪都促使着他向着对面看起来对这些消亡毫不在意，正发表对弱者轻视的言论的敌人冲去。

深邃的能量从地底升起，缠缚住他的双腿，并逐渐向上蔓延，向他的身体之中扎根。。

“……你的愤怒，是这些魔神残念最好的养料。”散兵看着眼前人的挣扎，突然有些失去了继续“高谈阔论”的兴趣。

他转头对着一旁说道：“看到了吗？人类就是如此的脆弱，又执着于追求更强大的力量。你所追求的，不也是如此的妄念？还是说，这样一位无所不能的英雄，让你看到了拯救的希望？”

……什么？

剧烈的痛楚和晕眩之中，空模糊地捕捉到了敌人的一些字眼，摇晃的视线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英雄只是一个契机，一个会带来很多可能性的变量。”那些地脉之中泄露出来的不详围绕在那个人的身周，仿佛共生一般的和谐，“真正的希望不在这里啊。”

啊……是……

“索菲亚？！”派蒙惊讶地叫出来，转头看看还在挣扎中的空，眼泪都要急的掉下来。

“你……”小精灵并不是很能搞清楚敌友现状，但是看着旅伴的痛苦，只能焦急地求助：“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吧，索菲亚！”

索菲亚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很平静地说，“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是啊。

空最后的视野里，另一个熟悉的身影莫名出现在诡谲阴森的工厂，八重宫司的铃铛轻轻响起。

……我什么都做不到。

-

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落在旅行者的眼睛上，连香味也是轻的，不引人注意的，就像命运无意间投来的一瞥，或者委托人家里的小朋友送的一束不知名的花朵。

空睁开眼睛，一边看到鸣神大社的屋檐，风铃在檐下轻轻轻轻晃动，另一边是透过轻柔光亮的紫色世界。

……是一片落樱。

空茫然地对上了那双和落樱同色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俯下身来看了看他，他回看过去，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魂居何所。

八重神子永远都是一副不慌不慢的模样，仿佛从未有过什么事情脱离她的掌握。

她慢悠悠地直起身，转头对后面的人说：“他醒啦，就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啊？不会吧？”后面那个人很紧张，“不会真的被打傻了吧？”

空：“……”

记忆逐渐回笼，他想起昏迷之前所遭遇的一切，猛地起身，在无风的地界带起了几片落叶。

那个名叫散兵的敌人已经不见了。

难得空荡的鸣神大社里，八重宫司笑吟吟的视线从他们和后面人的身上来回流转，落樱轻轻飘落，洒满整座庙堂。

那棵巨大到要撑起天幕的神樱树下，白发的巫女跪坐于台前，像每一个来此祷告的信徒那样虔诚地双手合十。

再一细看，才发现那不是巫女，只是她身上过于平和宁静的氛围，和鸣神大社几乎要融为一体，像一个在樱树下做的荒诞的梦。

……那是他久未谋面的，穿着巫女服站在对面的朋友。

八重神子饶有兴趣的视线在他们之前徘徊，他却暂时无法注意到那些，愣了许久，话出口才惊觉嗓音的沙哑：“……为什么。”

索菲亚睁开眼，站起身，转过来。

“我是愚人众，从你认识我的很久之前开始。”她如此平静，平静到空感到心慌的陌生，仿佛从前从未认识过她，仿佛那个整日里过得糊涂却总是喜欢笑的女孩子从未存在过。

“你对于愚人众的看法，对于他们的恶行、阴谋带来的罪孽，这些都可以带入到我的身上。”

我也曾与他们同行。

“我也是恶行的一员。”

我也承担着那样的罪孽。

空沉默了很久。派蒙来回看着他们，祂并不能理解这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不理解明明之前索菲亚看起来很是关心旅行者的安危，在他醒后却又表现得如此拒人千里之外。

“八重宫司应该有话对你说，我就先告退了。”索菲亚知道这位光风霁月的朋友暂时是得不出什么定论的，他足够正义而不能容忍罪恶，又足够慈悲以至于有救人的情怀，更何况是“朋友”。

八重神子看了好一出戏，正是心满意足的时候。

虽然心有忧虑，但那件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狐狸总是好奇心旺盛的，对于这些有趣的旅者，人偶，人类。

所以如果世界静止下来，万千生民的愿望都化为冰冷的神像，那该多无趣呀。

八重宫司轻笑道：“何必呢，也没有什么机密要闻，索菲亚小姐尽可以留下一听。”

索菲亚不置可否，只是拿起了神社巫女留下的扫帚，扫起了被清理了一半就被抛下的庭院。

空不由自主地看过去。

熟悉的身影和动作，让他仿佛回到了蒙德在酒馆边露天的桌椅旁，等着自己扫大街的朋友下班的午后。

可是她身上的静谧冷漠，又把眼前人和那个人彻底分开了，那个背着没人在意的负债，整日里一副茫然的模样，和吟游诗人一起在酒馆赊账，和占星术士一起为了房租愁眉苦脸，却能把一整日的工钱换成一个小小的玩偶送给桥上哭泣的小朋友的年轻女孩子。

八重神子挥挥手，佯装不悦：“该说正事了，旅行者，怎么可以如此无视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八重宫司大人？”

“啊，抱歉。”空回过神来。

“之后你们会有很多交谈的机会的。”八重神子对着神思不属的旅行者好心说道。

失去一个朋友的当口，还是不要让他沉浸在失去另一个朋友的恐慌与悲哀中吧，八重宫司投来的目光如此说道。

索菲亚轻轻叹了一口气，去清扫屋檐下不存在的灰尘。

宫司大人当她默认了。

几句话之间，打败雷神——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目标就被定了下来。

契机。

索菲亚想。

八重宫司的谋划酝酿已久，而旅者的到来正提供了她最适合的支点。

她的计划不也是如此吗？

只是如果她有这样的契机……如果她在那个时候，拥有旅行者那样能改变一切的力量……

“好，我可以。”旅行者斩钉截铁的承诺将她从过去的思绪中唤醒。

八重宫司是一点不避讳她这个外人。

也是，她此时是来寻求暂时的庇护的，说一句阶下之囚也不为过。

何况那可是能和散兵达成合作，谈笑风生的八重宫司啊。

唔，感觉和那位老朋友莫名神似，那种智珠在握，又喜欢看人为难的恶趣味。

没想到，为了不多的良心没把他拉下水，最后又落到了另一只狐狸手里。

命运无常啊。

但是无妨，她最想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剩余的计划已经不需要她的在场。

“……至于愚人众的工厂，你也不需要再担心了。在海祇岛那位领袖的及时部署，以及不知名人物的帮助下，邪眼工厂已经被尽数剿灭了。散兵也不至于为了自己同僚的职责而站在……那么多人的对立面。”

空沉默片刻。

八重神子悠悠地向着神樱树下瞥一眼，穿着巫女服的人正尽职尽责地在……呃，采绯樱绣球。

八重神子：“……”

“不知道，宫司大人是如何从散兵手上救下我的？”空还是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是啊是啊。”派蒙在一旁也有些好奇，“当时只顾着照顾旅行者了，不知道神子是怎么和散兵交涉的呀？”

八重神子笑眯眯地看了看坐在栏杆上托腮沉思的索菲亚，她正看着派蒙，仿佛遇到了什么困惑一般微微皱着眉头。

她又看看空，旅行者的视线抑制不住地往朋友身上飘，想要找出反驳“恶行”的证据的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当然是——”八重神子慢悠悠拉长语调，看着在场的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当然是八重宫司大人我施展了鸣神大社的秘法，然后——”八重神子满意地看着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把抓住了散兵的小情人，迫他就范啦！”

空：“……”

索菲亚：“……”

派蒙：“啊？什么小情人，神子你在说什么啊？”

小精灵挠挠头，实在费解：“那里出现了第五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