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算盘打得很美好，付账的爽快模样也径直落入比丘尼眼中。
“城里就是好。”
姬平江噙着笑回来，“我身上惯带灵石。先前路过村子想买块饼吃，挨了好大一通骂。哎呀，实在丢脸。哎，你可曾遇过这事儿？”
“有些村落偏僻，少与修士来往，不知灵石也属常事......”
比丘尼闻弦音而知雅意，与她互通名姓，“我名荼毗，是......目前一介散修，在外游历修行。”
顿了顿，她语带感激，“......昨夜，事出突然，多谢恩......姑娘出手相助。”
荼毗......唔，好像是个梵语音译。现世她曾听谁提过一嘴。
似乎是，焚烧的意思。
焚尽尘垢，浴火新生。
好吧，还真是释家会取的名字。
姬平江心内暗自腹诽，一撩裙袍落座，笑得狡黠，“那看来我们都有共同话题了。”
荼毗慢捻念珠，微微一笑，“是。”
姬平江道，“我叫......唔，江平，勉勉强强算是个不入流散修吧，打算来坊洲拜师求学。昨日刚进城，客栈太贵没敢住。磨蹭着赶上昨夜宵禁，本想捡些空宅破庙凑合一晚。可巧，就撞见你情况不大好，倒在地上，怎么叫也不醒，吓我一跳......”
胡编乱造，信口就来。
荼毗顺着她的话头，幽幽道，“实是我自小便有一顽疾，听人讲是失魂之症。发作时间不定，病发时会突然昏厥，不分场合，不分时日。除非等我自然醒转，否则旁人无论使什么法子都难以唤醒。”
她淡淡一笑，“这病，许多人都束手无策，我却自古籍中发现一线生机。此番游历，也是为了寻找古籍所载的解决之法。昨夜病发突然，幸而被你救下，免去再生事端，多谢。”
姬平江见她如倒豆子一般把昨夜之事讲得分明，不觉有些诧异，“原来如此，我只当......”
剩下的话无论有意无意，暂不必说，点到为止即可。
她止住话头，又喃喃道，“荼毗......唔，听上去倒像是个释家名字......”
荼毗发出一声轻笑，却并不答话。
姬平江见她这回不甚配合，想必大概率是某位师承渊源的释家大宗弟子在外行走，不便暴露自身。
唉，大宗就是规矩多啊。
姬平江心念一转，转着拇指上的碧玉纳戒，另起话头又问道，“不知荼毗你来坊洲多长时间，可曾听过什么趣事？”
她刚被系统带进这个世界时，借由大师姐书房内的五洲舆图，贴合每人之背景，找到与之对应的洲陆。
中洲自然是大师姐所属地图，坊洲，则是三师妹宴濯清生长之地。
坊洲四郡，留墨最多之处，一则晏家分属北方珠崖郡，二则苟家分属东南泗郡，三则成就晏三师妹证道之处，西南鄣郡鲲鹏山庄。
她现在所处之处，便是泗郡大城，白云城。
她之前几次下山，去过中洲、颍州及济州，都为完成其他师姐妹的任务，却皆是无功而返。
至于原书所载师尊姬昭师承瀛洲第一大宗的玄宗，她却是不敢贸然前去的。
开玩笑，叫姬昭师尊自然是因为她为自己传授过功法。
她体质特殊，所学驳杂。常常是师娘教一点，师尊教一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功法自然不成体系。
虽跟随师尊学得气息内敛的法门，可落到修为比她更高之人眼中，那简直等同于买一送n——
——送她一个，搭上一大串儿师门。
到时只怕死得更快！
而这回姬平江将任务定在坊洲，说是要去苟家探查三师妹剧情线转变之内情，可想来也知，长驱直入往往都探不到什么东西，旁敲侧击才能知晓更多。
正巧碰上勉强这位身患奇症的名门弟子，下山外出游历找寻治病之法。
一般这种配置，不是主角也是个隐藏配角人物。
荼毗，极有可能会是她此次任务的突破口。
荼毗轻轻摇头，还未及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窗外簌簌响动。
她转眼瞧去，却对上窗外一双水汪汪的、宛如白玉漆墨般黑白分明的圆眼。
那双圆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们桌上的菜肴，不住的望，脏兮兮的小脸上似写满了望眼欲穿四字。
“咦？”
姬平江久未听到回应，扭头顺着荼毗的视线看去，只见窗外趴着一瘦小女孩儿，正踮脚两手扒着窗棂，朝内看来。
她头发如枯草般乱糟糟堆在头上，看样子久未打理过，顶端还正正方方插着一根杂草。
见被人发现，小女孩儿身子一缩，飞快将自己藏于窗下。
然而如她这般年纪的孩童定性不足，是以她率先熬不住，不时探出头来再度向内偷瞄，却见姬平江同茶毗投来的目光、姿势由始至终仍未变过。
被抓包几次，小女孩儿干脆自暴自弃地攀上窗棂，怯生生的，僵硬地咧开嘴，朝她们两人努力挤出一抹笑。
她小脸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出几分青黑菜色，瘦骨嶙峋的身躯上罩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衣烂衫，袖口挽了几道，露出枯枝似的胳膊，纤细到仿佛一折就断。
从远处看，仿佛像是条人干。
姬平江的眸中神色由好奇转变为惊愕，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怜悯。
小女孩儿看看姬平江，再看看荼毗，目光最后落到还剩着的菜肴。
她干涸起皮的嘴唇蠕动记下，喉头费劲咽了咽口水，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渴望，盯得目不转睛。
姬平江估摸着，她之年岁应该在五岁前后。
小女孩挺好，就是这幅瘦弱到不成人形，胆怯怕生又饿到不行的模样让她看着不舒服。
姬平江名下的素面未动几筷，她将之尝试性递给小女孩儿，含笑逗她道，“你是谁家小孩儿？一个人出来的么？饿不饿？要不要姐姐请你吃一顿？”
小女孩儿像是听懂了这句话，目光一转，眼巴巴的盯着那碗素面瞧。
水汪汪的像极了哀哀讨食的小动物。
姬平江一瞬间被这种眼神击中，心软到不行。她起身柔声招呼，一边回头瞧着无人注意，悄悄把素面递了出去，一面顺手想去替小女孩儿揪出头上那根突兀的杂草。
从斜里突兀伸出一只手，将她手腕紧紧攥住。
珠玉晃荡，琅琅作响。
小女孩儿不知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她慌张地松开扒着窗棂的手，却还不忘从姬平江手里夺过面碗，怯怯回头瞟了她们几眼。
不远处仿佛有人招手示意，小女孩儿呆了片刻，随后头也不回，一溜烟窜了出去。
“你做什么！”姬平江蹙眉不解。
荼毗缓缓收回手，在姬平江无法看见、被兜帽遮盖的阴影里，她的眼神悲悯而肃穆。
她轻声道，“我未同你说，先前曾有听闻，与林氏有所关联的宗门名为归元剑宗。数月前，它之所处的平乐郡地动频频，谁知夜间碧落海海啸突生，席卷平乐半郡，归元剑宗阖全宗之力为护半郡之地所有百姓，却是徒劳。平乐半郡与其大部分未来得及逃脱的平民，皆一同沉没于碧落海之中了。”
“泗郡不比珠崖郡富庶，但还是肯收容小半流民。而方才那女孩儿，便是流民中的一员。”
“‘插标卖首’，这个词，你可曾听过？”
“不是！她......”
话说到一半，姬平江却恍然发现自己竟突然哑然。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换做平时，她只会想：失去原书走向，坊洲之局面比她预想中还要混乱许多。
好好的一郡之地被突然的地震海啸所吞没，留给主角所统辖的世界平白少了一大块，爽感直接也跟着少了一大半！
谁家好人作者会这么写！跟笔下主角有仇吗！
毕竟她没有亲眼见过如此惨烈的情形，尚且还能当做是一种设定，甩头便忘。
书中对于百姓苦难不过轻描淡写的一笔，可对着如今因这个设定而颠沛流离的人，活生生就出现在她面前。
小女孩儿瘦到身上没二两肉，还没享受世间幸福，就要被迫跟随大人背井离乡，遭受世间百般磋磨。
好不容易进了城，眼看将要有个安生日子，转眼被轻易的给卖了出去？
姬平江怎还能劝说自己将之视为虚无缥缈的东西，事不关己？
可我此时与荼毗争辩，又妄想争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姬平江扪心自问。
不能，天灾人祸，她自知结果定然无解。
姬平江颓然坐回原位，缓缓阖目，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如此，受教了......”
荼毗眼眸微动，原以为她会如那初出茅庐的少年一般，梗着脖子质问出个所以然来——
血性犹存、敢怒斥不公的少年人，这些年她不知见到多少。
虽如此，但荼毗却未表现出多意外。
姬平江眼皮一掀，问道，“走么？”
荼毗颔首，“走。”
她们二人本就是萍水相逢，各有各自的路要走。
抬腕轻扬，念珠惯性绕于腕间，荼毗与姬平江一前一后走出客栈，便要分道扬镳。
午后日头正晒，晒得姬平江有些睁不开眼，连声音都比之刚刚低了不少。
“阁下下一程，是往鄣郡去么？”
荼毗淡淡道，“暂无目的，随缘而行。”
若换了平日，姬平江说不得定要死皮赖脸跟着她走。
而现在，姬平江只顿了顿，道，“如此，那便不误阁下要事了，告辞。”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