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亮,晨雾朦胧,朝阳隐于云层之间,若隐若现。
不知名的鸟儿扑簌簌落在院中老树枯枝间,眨着黑豆豆似的眼歪头疑惑地打量周遭,从喉间发出咕咕的清脆鸣叫。
床榻上的女子睫羽轻颤,甫睁开眼来,便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入眼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室内布局略显空旷陈旧,房屋四角和床榻帐帘结了厚厚蛛网,看样子闲置已久。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味,似霉腐之臭味、灰尘刺鼻之味,又掺杂几分若有似无的难闻腥臭之气。
以及,同处一室的另一道轻浅且有规律的呼吸声。
女子猝然一惊,忽地全身紧绷,翻身而起!
宽大兜帽下,些许苍白华发并未束起,发丝随着动作柔顺滑落肩头,露出眉心一点万字朱红释元法印。
凡修至臻境者,每每便伴有道元法印显现其身。
原来这位陌生女子,竟是某位释家门派中得了道的比丘尼。
混沌的脑海里却又及时塞入昨夜断断续续之印象,比丘尼暗蓄真元之势霎时间僵住,青白温玉念珠自她腕上松松缠了几圈,垂落袖口晃了两晃,相互碰撞发出细微清脆声响。
她匆忙检视周身,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后,似是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将白发重新梳理,折回兜帽内妥善安置,抬眸去看向声音来处。
“才五更天呢......”
有气无力的声音还带着几分不耐烦的起床气。
这正是昨晚为躲避巡夜人追查,于心不忍扛着萍水相逢的她一起跑路,因不熟悉地形兼之辨不清方向匆匆寻了间空屋权做安整的姬平江。
姬平江这晚睡得其实并不安稳。
整个院子也就这间勉强能住人,可室内气味依旧冲鼻。
只有一张床,自然优先让给这位暂不知病因的陌生女人。
她自知和普通女子性向有别,不愿多生事端,干脆伏桌而眠。
可小小一张圆桌又太硬太冷,姬平江双臂枕得发麻。保持一个姿势到现在,她只感觉全身上下僵硬如木偶,动起来咔嚓作响的那种。
熬夜所引发的头痛心悸让她脾气再差几分,“......要么,你接着躺不许发出任何声响等我睡醒;要么,门在那边好走不送。”
从残缺的昨夜记忆中得知自己昏倒半路,是姬平江仗义出手相救。再见她主动让出床,比丘尼语气里带着浓浓歉意,起身为她让位,“劳恩人昨夜施以援手,我休息一晚已然好多了。”
声音如珠玉碎,落在耳中倒十分动听悦耳。
换了平时,姬平江总要跟着调笑两句。可她现在心烦气躁,半分没了素日的好脾气。
睁着惺忪睡眼,她运转周天化解发麻的手足,胡乱揉揉脸上压出大片红痕的肌肤,模糊辨出大概方位,挪动僵硬发麻的身躯,直直仰面将自己扔进柔软的被褥中。
比丘尼方才躺过的地方尚还温热,鼻间若有似无萦绕淡淡檀香短暂遮盖住刺鼻气味,她无意识朝内蜷了蜷,扯过被褥搭盖肚脐,踢掉鞋履,满足地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叹,阖目睡去。
全然没有半点防人之心。
比丘尼站在床前怔忪片刻。似是没想到姬平江居然倒头就睡,对她如此不设防。
静等半晌,见姬平江呼吸趋近平稳,料想已然熟睡,她渐渐回神,垂眸不动声色的细细对她端详一番。
陷入睡梦的姬平江褪去了白日里鲜活跳脱的劲儿,只有这时,她清丽俊秀之眉眼才能显现出几分安静乖顺模样。
她如今的模样,除却因年纪而带来的细微差别,此外和现世别无二致。
换句话说,这才是系统结合她本身外形,为她量身打造出来,投放于这个世界的人设。
什么随机抽取人设,都是系统哄她的鬼话罢了。
ooc风险太高,哪里比得过量身定制。
作为一个暂不清楚来历但足够高科技的产物,系统也是会衡量任务完成难度系数的。
只是不知,为本就混乱的书中世界再度投放一名半熟知剧情、且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剧情进程的一尾小小蝴蝶,系统是否对于任务本身存在足够多的自信。
又或者,这本也是任务的一环呢?
然而,那将是未来之事。
现下,蛛网密结似为雕花木窗恍若蒙上一层薄纱。云端,一丝曙光乍现,穿透堆叠云层、朦胧雾霭。
天光渐亮。待看清姬平江面容,比丘尼眸光微动,眉头微不可查一蹙,隐藏在兜帽下一双深若沉渊的漆黑凤眸眼底有那么一瞬间无声浮现混合着愕然狐疑怀念等复杂神色。
她隐约能听见钟磬沉重而急切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来自天外,似预警、似天人叹息,却切切实实落在她耳中嗡然回荡。
如同宿命的回旋。
有什么细碎流光顷刻一股脑儿涌入她之识海,只言片语的碎片宛若梦境般魔幻。
她一手捂住额头,只觉头痛欲裂。
但随着那些记忆不断深入,她之脸上却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笑得恣意飞扬。
没有哪一刻,比得上现在更为清醒。
她愣怔半晌,原本呆滞的眸光微闪,骤然变得更为灵动。
比丘尼再度挪步上前,兴许是步伐有些急切,吵到了浅眠之人。
还未等姬平江发出不耐烦的啧声,比丘尼衣袖稍摆任念珠惯性缠贴腕间,慌忙一抚,一道温和真气融入姬平江眉宇,助她安然好梦。
姬平江再度沉沉睡去,丝毫不知识海已将那些残片吸收大半的比丘尼,对她近乎贪婪般肆无忌惮的打量。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抑制不住的翻涌出骇人的绯红血色,比丘尼垂眸深深凝视着陷入睡梦中的人。
以指代笔,悬于虚空细细勾画身下这张对她而言再度熟悉万分的面容,顺手拂去姬平江脸上浅浅血痕。
眼中缱绻欲念沉沉,似无声向睡梦之人倾诉缠绵爱意。
被兜帽遮挡的那半张脸似乎自内心由然腾生一股炽热似炽焰炙烤躁郁难平的灼意,如浪潮般滚滚袭来,一浪叠过一浪,仿佛神魂都因这股烧灼而战栗。
比丘尼浑身一颤,抵在床榻边沿的那只手缓缓收紧成拳。
她双唇紧抿,眸光微闪,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手臂收了劲,上身一软,俯跌在床榻之上。
虚虚描摹的指尖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顺势小心翼翼戳上姬平江唇畔一侧浅浅梨涡。
若是姬平江还醒着,估计会无语于她的演技拙劣。
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而娇嫩,比丘尼却好似触电般迅速抽回手。
不过一息之间,她面色仍是几分肃然,眉头却缓缓舒展,眼眸深处漾出些许满足之色。
姬平江浑然不觉,自睡得香甜。
那抹血色不为人知的迅速填满比丘尼之眼白每一寸,显得更为骇人。
却就在此时,她周身金光忽而大盛。细看之,那金光却是由字字细小梵文幻化而成,宛如枷锁一寸寸将她全身紧缚。
她之耳中陡闻一声接过一声细若蚊呐的天外佛祷。
那梵文金枷甫一接触女人被灰袍遮掩下的肌肤,便如沸锅入油般发出连绵哔啵之声。
那是被至阳至刚之释家真元所侵蚀而产生的烧灼疼痛。
比丘尼面色因疼痛而显得狰狞,却咬紧牙关丝毫不放,兀自寸寸俯下身去。
“是......你......是你......是你!”
含糊话语从她口中流泻而出。她此时与姬平江距离极近,温热的气息拍在彼此面颊之上清晰可闻。
一声一声,都蕴着无限缠绵悱恻的怀念之意味。
“......你来找我了么?”
然而,还未等她将话说完。
霎那间,梵文金枷逐渐锁紧,融于肌肤没入每寸经脉。
“不、不!让我说完......善慧!”
眉心释元法印顿时光芒大增,她喉间溢出一声痛呼,然而话只说到一半,千言万绪都随之敛眸沉没入眼底。
仿佛过了一瞬,又或者漫长如白驹飞逝,比丘尼眸中逐渐拢起一层似烟如幻的淡淡薄雾。
下一刻,比丘尼睫羽再掀,她那双眼角泛红的双眸只余下茫然之色。
但浑身传来一阵接过一阵的灼热余痛向她无声揭示片刻之前曾发生过什么。
这种疼痛感她再熟悉不过,据说是宗门上任尊者善慧圆寂之时,因缘际会留诸她体内的一道磅礴释意。
凡事皆有两面性,而这道释意便是一把双刃剑,除了助她修行路上事半功倍外,另有一小小缺陷。
她自小随着师尊寂妙修行,是释家正统入门弟子。
不同于道家相聚论武比试,释家只常组织辩经论道之会,而她每每与同门辩到中途,若有失言,总免不了受它所制。
师尊只道她是未出宗门,不知人间疾苦,无法参悟先人真意。
遂遣她下山游历,体验凡间百态,修得正果再行回返宗门。
更兼有她身患顽疾,随时随地突发昏厥人事不醒,她曾为此翻遍藏经阁大半古籍,终于在一本缺页残本中得到一丝线索。
也需得下山一趟。
下山前师尊曾担心她顽疾发作恐落入歹人之手,特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阵法护她周全。
凡夫俗子轻易进不得她身。
寻常修士知晓法阵厉害,便是心存歹念,也该掂量自己能否承受之后的一切后果。
所幸,比丘尼下山年余,顽疾甚少发作,偶尔发作幸得阵法护佑侥幸脱困。
一路她所遇到与姬平江修为旗鼓相当的修士却是少之又少,梵言法枷也不曾再出现过。
而今却出现的如此猝不及防,莫非,与这位半途杀出的陌生人有关?
比丘尼一时竟有种茫然无所适从之感。
意识回笼,她重新“苏醒”。
再一垂眼,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离姬平江如此之近,仿佛垂首便能与之双唇交接。
比丘尼忙噌噌退离几尺之远,腰间抵在桌角,呆呆立在原地片刻,下意识拈动那串盘在手腕的青白念珠,正如往常默行每日功课之习惯。
先前那股真气失了效力,珠玉碰撞发出泠泠声响,惊醒了床榻上半梦半醒的姬平江。
她不耐烦的嘟囔,“你是哪家带发修行的比丘尼?不知道扰人清梦么!”
比丘尼本就因方才莫名其妙与她亲密接触而面有赧色,此刻一听歉意更深,“对不住,我现下就出去。”
说罢,就听房门发出缓慢极轻的开合声,室内再无另外一人的气息。
淡淡檀香却并未随之消散,姬平江疑惑嗅了嗅,隐约感觉自己周身浮动檀香似乎比方才浓郁许多。
梦中似乎有人凑近她低声耳语,像是在和盘托出交代某事,落在她耳中却像是隔了层纱,她无论怎样努力都听不真切。
然而这并不算什么大事。困意袭来,姬平江将之全然抛诸脑后。头一歪,埋进被中,沉沉陷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