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宣问出这句话后,整面镜子自中心裂开,碎片四起,弥漫整个空间,将她困在其中。
碎片反射厕所的灯光,刺了下她的眼睛,朗宣下意识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她看到了面前站着的朗老师。
周遭场景变成了她与朗老师以同一张面孔存在被困的空间。
朗宣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想往后退,却退无可退,朗老师微笑,“我不过来,你也不用过来。”
她盯着朗老师,破天荒地觉得此刻有些久违,仿佛这一刻她等了很久。朗宣蓦地想起两个月前她在教学日记上写下「一切顺利」字样时,朗老师追问,她说她不是邝星,也不是朗宣。
在名字即将脱口而出时,朗宣阻止了她。
她说:“朗老师。我谁也不是,不要无端猜测,好吗?”
『为什么?』朗老师不解,『你在紧张,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你到底是谁?』
“不过是满足好奇心罢了,我不管你认为我是谁,我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是。”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了,朗老师平静下来,妥协道:“好。”
当日的矢口否认有多理直气壮,现如今被拆穿后就有多狼狈。她知道会有这一天,也知道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远,事实如她所料。
朗宣无声地笑笑。意义几何,辨不清。
朗老师眸中闪过疑问,不深究这个笑的含义,她转身在沙发坐下,回答朗宣刚才的问题。
“第一次在这见面时,我就认出是你,你是易笙笙。”
朗宣等着她的下文。
她看见朗老师透过这张一模一样、别无二致的面容看向了那个二十多年不见的学生,浅浅轻语:“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你是我的学生啊。”
朗宣惊诧,这个答案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想过所有答案,是那次与单青决裂后镜前的无心一问,或是她第一次写下‘一切顺利’时的追问,或是她第二次写下‘一切顺利’后的逼问,亦或是其它每个她自己都没有察觉露出破绽的瞬间。
她以为是自己破绽百出,实则是有人早已认出了她。
“为什么?”朗宣问。
为什么是她?那么多学生中为什么唯独想要帮助她?为什么时隔多年后相见,尽管她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她也能认出是她?……
仅仅因为她最可怜?
太多个为什么,朗老师不明白她想要哪一个具体的答案,于是她说了那个朗宣最想知道的,她说:“不是。”
两个人打哑迷般一问一答,紧接着是沉默,无尽的沉默。
很合时宜地,朗宣想起朗老师曾说,“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想让她的路变得好走一些”。
眼泪不受控地快要决堤,朗宣慌乱低头,眼泪砸在地板上,迸出轨迹。
“对不起,老师。”朗宣低声自责,时至今日三十多岁的易笙笙遇到了二十年前同样三十多岁的朗老师,褪去光阴在她灵//魂中留下的痕迹,在朗老师面前,她依然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
朗老师起身走至她的面前,手轻轻搭在朗宣肩上拍了拍,“为什么道歉?”
她抬头,泪眼婆娑,与朗老师对视。
“让您失望了。”
“你想让我的路变得好走一些,在每个撑不下去的瞬间都能以此为希冀走下去,可我……”
没办法做到。
真的没办法。
朗老师抬手为她擦去眼泪,“老师明白,要在认清现实后依然热爱生活是需要勇气的,可以不勇敢。”
截止到她短暂的三十七岁人生中,遇见的每个人都在劝说她,世界很有意思的,你要勇敢活下去,直到有人说,你可以不勇敢。
原本还能控制情绪的朗宣此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倾身环抱朗老师,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积压了太久、太久,无人可说的无奈和每个夜晚独自咽下的眼泪索性在此刻一次性宣泄出来。
朗老师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个大概,她心疼地轻轻拍她的背,不知不觉中也有眼泪自眼尾划过脸颊,没入朗宣的发。
空间内唯有昔日的学生与老师,不知道过去多久,朗宣才渐渐平复。
“所以你一直瞒着我,是因为害怕我失望?”朗老师问,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挪到了旁边,一如第一次见面那样。
朗宣迟缓点头,“是。”
朗老师温和,与记忆中没什么两样,她说:“那你呢?”
“什么?”朗宣看向她。
红肿的眼睛和满脸泪痕的模样让朗老师不合时宜地笑出来,随后她抽了张纸递给她,“擦擦泪痕。”
见朗宣接过,她才继续道:“你对我失望吗?”
“在你作为‘我’去参加我妈妈的所谓生日会,为此在家大闹一通,你呢,你对我失望吗?”
朗老师说得简洁,但朗宣听懂了。
她想问的是,她在见到她这个平日光鲜、家庭却破碎不堪的老师时,会失望吗?会因为并非她自身造成的不幸而失望吗?
“不会。”朗宣斩钉截铁,“更多的是意外和心疼。”
朗老师说:“我也同样如此。”
同样不会对你失望。
“言归正传,回到萍宁后为什么你径直到了易笙笙家?”朗老师倒了杯温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静静听她解答方才的疑问。
“你是说在你还是邝星时也遇到过类似情况?”
朗宣“嗯”了一声,“每次看见那个人,易老幺……也就是我的父亲,都会出事,然后我就再次回到某个时间段,直到……”
朗老师大概明白了,“直到你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是关于易笙笙的。
两人心照不宣。
可朗宣实在想不通,这次她明明都做出了不一样的决定,没有袖手旁观,没有置之不理,为什么那个人再次出现了?
并且,她从邝星变成朗宣后,如此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出现不断回到过去的情况,这又是为什么?
那个人再次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朗宣细细回忆着下午的情形,她好像忽略了什么。
“所以,你想去确认他的安全。”朗老师打断她的思绪。
“对。”
朗宣喝了口水,朗老师继续问:“那他没事是不是就证明不会回到过去某个时间段?”
“我不确定,”朗宣摇头,“或许只是现在没事。”
离事件发生是要时间的,“明天再看看。”
朗老师点头表示同意,随后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近段时间你总是不安,为什么?”
她看向十六岁的易笙笙时,眼里总是悲伤,似乎她早已知道结局,而自己无法改变,可又好像带有疑问,她为之疑惑的是什么?
朗宣一语道破,“高三,易笙笙并不会上很久的课,她会辍学。”
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噩耗,朗老师豁然开朗,她明白了朗宣在不安什么,也明白了朗宣在因何悲伤,为何疑惑。
邝星的不断倒回、雾气中朗宣能看见,朗老师却看不见的那个人的出现、朗宣的不安,一切似乎都联系起来了。
那个人的出现大概是在提示她,她有一步走错了,需要重来。
可......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朗宣在疑惑什么呢?
不应该是心中清明,深知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朗宣像是能解读她心中所想,说:“我在想,如果真的会重来,我该做什么才能改变结局。”
但直觉告诉她,不会重来。
从何而来的直觉,她不知道,越来越扑朔迷离了。朗宣放下水杯,余光里瞥见旁边有道黑影,她心下一惊,转过头去。
是朗老师挂着的风衣,她揉了揉眼,心想是眼泪流多了眼花,错把风衣看成人影了。
人影......等等。
“我知道我忽略了什么了。”
朗老师:“忽略了什么?”
“我一直都忘了,那个人,你是看不见的。”朗宣说。
朗老师回忆下午的情状,在下山前,朗宣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人,最初她以为是朗老师老家的什么人,加之当时情况特殊,她便没有多想,只想着赶快下山回到车里,直到下山后走到车旁她才意识到不对劲。
那人虽一直走在朗老师前面,但在下山前一直都隔得很远,即便朗老师下山的脚步越来越快,那人也依然保持着同样的距离。下山后朗老师脚步没有慢下来,那人却停在车尾灯侧后方不远处不动了。
她疑惑距离这么近,朗老师为什么不为所动,于是她才问出那句“那是谁”。
“那人太久没有出现了,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劲,也没有发觉你是看不见的。”
朗老师刚才问过她为什么她能看见那个人,她却看不见的问题。她同样是有疑问的,但中间的插曲让她暂时忘记了这么一茬,现在想想,似乎这才是关键。
既然朗宣,也就是易笙笙能看见,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与她相关的人,可......与她相关的人那么多,会是谁?
易老幺?或是她的两个妹妹其中之一?
朗宣瞬间摒弃这个想法,不可能,他们都健在,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二十年前的萍宁。
“还有一个问题,”朗宣继续道,“这一次的雾气比之前两次加起来都要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