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谢过军爷,安顿住下。第二天早起,大家纷纷议论昨夜大雪封山,看样子这两天的行程要耽搁了。一对夫妻着急赶路,不顾大家劝阻执意冒雪出门。过不多久,果然折返回客栈。”
“两人神情凄惶,要了热茶点心谁也不吃,坐在那发呆。我抬头,正好看到女子的相貌,细眉长眼瓜子脸,非常漂亮。那女子忽然推开茶碗,伏在男子怀里大哭起来,连叫是她拖累了他,然后又使劲推他,叫他快走。”
“男子不说话,紧紧抱着女子不肯松手。女子见挣脱不开,心情激荡之下挥掌朝男子胸口拍去,男子竟不躲避,任由那女子打得口鼻溢血。”
“女子伤了人,抖着手去摸男子嘴角的血迹,眼泪刷的流了满脸,张嘴要说什么,却一头晕了过去。那男子盯着怀里的爱人,目光之中一时痛惜,一时悲愤,我看着都想替他流泪。奇怪的是,他既不救人,也不喊人救治,只是默默抱着她,一副等死的样子。”
“我见那对夫妻可怜,赶紧跑过去看病。女子心脉脆弱,气血枯竭,满打满算活不过一月。我仔细探查,发现她头部蕴着一股强大的脉动,怀疑女子的神思受到某种暗示或者药物的禁制,才导致机体迅速衰竭,就试着用针法强行压制。”
“效果确实不错,头部的脉动受阻,女子一会悠悠转醒。男子大喜,问我是否医好了她的病。尽管我真心希望女子康复,可只能叫他们失望,我所做的仅仅是缓解症状而已,要根治必须解除精神禁制的根源。”
“女子一听,面色黯然,又开始流泪。男人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他秦楚燕一生之中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今天他放弃尊严廉耻,跪我一个小姑娘,只求救他妻子性命。我不知秦楚燕是谁,其实,不管他是什么人物,都不必如此,更不该心怀歹念。人命关天,我怎能见死不救。”
“我后退两步,告诉他稍等一段时间,等我回家参研医书,兴许能琢磨出治愈的办法。秦楚燕目露凶光,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冷笑着说,好姑娘,你不用回家,跟着我们罢,大家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芩儿愣了会儿神,茫然的问简忻:“为什么秦楚燕胁迫我,我非但不生气不怨恨,反而觉得他好可怜。现在一想到他们,胸口也跟堵住一样的难过……”
简忻脱口道:“因为芩儿太善良了啊。”寻思着讨论秦楚燕的情感生活比较沉重,于是随口补充了一些他的生平资料。
“要说秦楚燕么,也算江湖上的一号人物,绰号贯云剑,在直隶山东一带名头极响。”
瞄了眼芩儿,小姑娘一脸凄然,明显对此不感兴趣,简忻只好长话短说:“这人本事不错,只是性子高傲,真想象不出,二十几年嗜武如命的家伙居然为一个女子痴情如斯,还惹出桩亡命江湖的祸事。”
剩下的一句话简忻留在肚子里,以秦楚燕的功夫和心性判断,他一路隐忍避让,恐怕得罪的不只某一人或者某几人,而是一个势力庞大、手段狠辣的组织。
见芩儿仍然沉浸在伤感中难以自拔,简忻夸张的长叹一声:“哎,问世间情是何物,直叫生死相许,侠客变强盗!”
芩儿认真的听着,开始若有所思,直到“侠客变强盗”新鲜出炉,忍不住“扑哧”一笑,“这算哪门子诗啊。”
逗芩儿重现笑脸,简忻乐呵呵的说:“解释秦楚燕的卑鄙心态啊。他跪你,放弃了尊严不假,至于这廉耻嘛,他跪你之前早存下龌龊念头,打算强行扣留你,用生死威胁你治病。瞧,为了爱人连多年的侠名廉耻都不要了,可悲可叹。”
芩儿点头,“我知道的,他付出那么多……我真的一点也不恨他了。”
简忻瞠目结舌,本想着开导芩儿,没想到开导出这样一个扭曲结果。暗自无奈的叹息,芩儿聪明伶俐,就是心地太过善良,若无人保护,恐怕将来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银子呢。
芩儿见简忻沉默不语,便接着说道:“客栈大堂里坐了不少人。有几个镖局的师傅看不过眼,围过来呼喝秦楚燕放手。秦楚燕的功夫很好,看不清他用什么手段,肩膀动了动,那几个镖师便飞向四处,撞得桌椅碎裂一地。其他的镖师们纷纷掣出刀枪,七八个人占好方位,打算围攻。
“秦楚燕两眼通红,拔出腰下的佩剑,厉声说谁敢走近一步,休怪青芒饮血无情。我怕别人因我受伤送命,便哀求他们不要管我,我情愿跟随秦楚燕,情愿为他妻子看病。”
“镖师们一听青芒的名字,好像非常畏惧,不敢轻易出手。这时候,人群中有声音道: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退下吧。那声音柔和悦耳,不带一分棱角霸道,却把所有的嘈杂压了下去。”
“我循声望去,原是让给我房间的那位军爷。军爷分开众人,身子一闪就到了眼前,看看我,对秦楚燕沉声道,放了这位姑娘。”
“秦楚燕盯着军爷打量了半天,一把将我推到他妻子的身边,狂笑着说:一群蠢猪换你一个?好,那不妨上来试试阁下的斤两。”
“军爷听了反而后退一步,缓缓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做了,便须敢做敢当,别拉无辜的人垫背。要打我们出去打。”
“秦楚燕微微一怔,口中重复了好几遍敢作敢当,忽然惨然笑道,好好,出去打。阁下留下个名号吧,青芒剑下不死无名之鬼。”
“军爷说他姓陈,无论杀人还是被杀,一个姓氏足矣。”
“秦楚燕并不在意,和陈将军走出客栈杀到一处。我和那女子从门口观望,只见一片刀光剑影,地上的雪沫一蓬蓬的爆起,连人都隐没了,我空自焦急,不晓得谁占优势。那女子一直拉着我的手,随着时间推移,面色愈发难看,我正暗自替陈将军高兴,那女子一咬牙,扯着我急急奔出门口,从臂腕处抽出一柄匕首,横在我的脖颈上,大叫,不要打了,谁再动一下,我先杀死这个小丫头。”
“陈将军顾及我的性命,秦楚燕怕杀死我,他妻子也活不长,两人同时停手。那女子尖声道,姓陈的,把刀扔了。我怕陈将军失去兵器,受制于人,连连说不要,忽觉喉咙一凉,脖子上像小虫乱爬,才发现血流了一片。”
“我感觉不出是痛是痒,只顾朝着陈将军叫喊,不要弃刀,不要管我,我情愿跟他们走。那女子烦我吵闹,匕首微转压住我的咽喉,又逼陈将军弃刀,我说不出话,瞪大眼睛瞧着他,用目光苦苦哀求。”
“当时,雪下得正急,一片片雪花鹅毛般大小,从天上飞瀑似的倾泻而下,遮蔽了视线。奇怪的是,我清晰看到了陈将军的眼睛,穿透雪幕,明亮而沉静,他朝我点点头,那样镇定自若,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不怕了……”
芩儿蓦然停顿,仿佛细细回忆那天的情景,一丝笑意隐隐荡漾在唇角。简忻唯有跟着苦笑,小姑娘偏偏赶着紧要关头思春,足足的吊人胃口啊。
“后来呢?”简忻追问。
芩儿察觉到简忻微妙的“不满”,不好意思的笑笑,加快节奏叙述。
“陈将军同意弃刀,松了手。那柄刀尖端向下,毫无声息的没入雪中。女子又叫陈将军后退,陈将军依言照办。那女子松口气,说道,秦大哥,杀了姓陈的,我们走。我一听心胆俱裂,想要挣扎忽然觉得浑身没有了知觉。女子架住我,见秦楚燕愣愣的发呆,就幽幽的叹口气说,秦大哥,你若不忍,索性放了这丫头吧。”
“秦楚燕一跺脚,扭身出剑。陈将军折腰仰面躺倒,堪堪避过剑锋。双臂一撑,人游鱼似的在雪地上滑行,及时闪开紧随而来的第二剑。滑得数尺,身形猛然一顿,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双脚先剪再蹬,借力向后荡开,如此骤起骤伏,飘忽前后,秦楚燕空握杀人的剑,却一连三招,招招落空。”
“与此同时,我脚下袭来一股巨力。那女子也站立不稳,瞬时摔倒,我从她手臂中甩飞,滚了两滚,发现一片雪浪激射之后,陈将军先前扔的刀竟然破雪冲腾,回旋在半空,疾快无伦的斫杀那女子。
“事出意外,加上那女子失去重心,无法控制身形,双目大睁,眼里全是迫近刀锋的光华。秦楚燕惊呼一声,顾不得追杀陈将军,以最短距离纵越丈许,挥剑挑拨弧线飞行的佩刀。“
“谁知刀剑相交刹那,佩刀骤然一沉,绕过势在必得的拦截,恰好回到陈将军的手里。陈将军一个箭步抢前,秦楚燕刚刚落地,来不及动作,脖子上已经架了一柄刀。”
“陈将军的刀。”芩儿朝简忻一笑,无限写意。
简单暗暗喝彩。陈浥尘一脚雪中踢刀,踢出个拿捏准确的弧线大回环,这份功力技巧已属罕见,然而让简忻真正赞赏的,却是他果断而明确的对敌思路:一开始弃刀示弱,麻痹敌人;接着佯杀女子,攻其不备,围魏救赵;最后转换目标,避实击虚,一举制住强敌。聪明强悍加正义,一人涵盖模范青年的三大优秀品质,怪不得小姑娘春心荡漾。想到这儿,简忻蛰伏三年的江湖心又开始蠢蠢欲动,嘿,等陈浥尘的伤好利索了,一定得找个机会跟他斗上一斗。
芩儿好奇的问,“简公子很想和陈将军打架吗?他可是你朋友啊。”
简忻笑答:“你把他说得这样好,我要帮你验证验证。”
芩儿小脸又是一红,赶紧换了话题。
“秦楚燕长叹一声,闭目等死。那女子握着匕首,嘶声道,你敢动秦大哥一根毫毛,我马上杀死小丫头。她被我点住穴道,跑不掉的!”
“陈将军不紧不慢的劝那女子冷静冷静。如果杀了我,他定然会杀死秦楚燕抵命,等于杀死她一对夫妻;如果就此放手,让我回家找到救治的办法,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这点陈将军可以担保。”
“哪怕她想占足便宜,劫持我离去,也断断不该使出用人质要挟的笨法子。大名鼎鼎的红衣教圣女和贯云剑秦楚燕联手对敌,哪怕受了伤功力稍打折扣,陈将军他又有多少胜算?他既赢不了,自然带不走我,而陈将军更不会伤害我来要挟他们夫妻。他们原本占据极大优势,现在却功败垂成,皆因那女子一开始决策失误,无谓的浪费了资源,减少了战力。”
“那女子平时一定精明自负,屡遭打击之下心神脆弱。听了陈将军的话后,神情更加凄迷,大概脑海中千回百转的,全是一个接一个后悔莫及的错误,思来想去,她眼睛里血泪并流,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简忻暗笑,这女子八成给陈浥尘活活气晕的,并且百分之百的肯定,陈浥尘是故意为之。联想到自己和他从相见到比试的短短一晚,这家伙五次三番气得自己炸毛失态,绝对是个闷骚型的捣蛋分子。
思想走了会儿神,又听芩儿道:
“陈将军叹口气,将刀撤回。秦楚燕几乎扑过去,扶起那女子,替她推宫过血。等那女子呻吟出声,秦楚燕小心抱起她,转过身恨恨道:姓陈的,你担保小姑娘替我们治病,说过的话作不作数?我不等陈将军回答,抢先说我一定会尽力救她,你们到了京城,去找广济堂的黄无修大夫,他会带你们见我。”
“秦楚燕红着眼睛道声谢,客栈也没回,带着女子消失在风雪之中。我担心他们的安危,却无能为力。”
“陈将军拍开我的穴道,扶我走回客栈,告诉我那女子原是红衣教的首席圣女,因为偷窃教中圣物与人私奔,被全教通缉追杀。又说我身无武功,一旦和这帮邪教成员扯上关系,实在凶险异常,回京城的路上,一定要特别小心。想了想,他淳淳告诫我,千万不能泄露今天的事情,否则必招来杀身之祸。”
“我连声允诺,见陈将军仍然不放心,便说我既然敢一人来月桥山,自然能安全回家,叫他不必担心,有事尽管先走。”
“陈将军惊讶的看我半天,却没问什么,沉思片刻,才说,他也要去京城,如果我不介意,可以与他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