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厉北离站在值房窗前,手里捏着刚送来的请柬。烫金的纹样在烛光下泛着俗艳的光,落款"王庭治"三个字写得谄媚圆滑。
韩追抱着刀靠在门框上:"王大人这是第三封帖子了,听说他儿子昨日带着厚礼去了张府。"
厉北离冷笑一声,将请柬扔进炭盆。火苗"嗤"地窜起,他盯着炭盆里蜷曲的灰烬。岑党倒台才七日,这些钻营之辈就像闻到腐肉的秃鹫。
"张大人见了?"
"门都没让进。"韩追咧嘴一笑。
厉北离眯了眯眼思考着——王庭治是兵部侍郎,掌管武官选授。太子想拉拢他,无非是为了在西域战事上多安插几个自己人。
他抓起披风:"去乔明玉那。"
韩追的笑容僵在脸上:"那疯子前天刚把刑部的人扔进荷花池......"
"所以得去看看。"厉北离系紧佩剑,"免得他下次扔的是你。"
乔明玉坐在庭院里,正在修剪一株歪脖子梅树。剪刀"咔"地剪断一截枯枝,他头也不抬:"将军来得正好,快帮我压住梅枝。"
厉北离按住颤动的树枝:"王庭治在拉拢张陆让。"
乔明玉轻笑:"他疯了?"他缠紧嫁接处的丝带,忽然话锋一转,"但太子殿下似乎很欣赏王大人。"
厉北离指尖微微用力,枝条在掌心勒出红痕:"文之卿牵的线?"
"昨日申时三刻,文先生带着王公子进了东宫角门。"乔明玉摘下一朵早开的梅花,别在厉北离衣襟上,"有趣的是,同一时间,天督府查了一批西域香料。"
香料? 厉北离皱眉。老爹和大哥正在西域打仗,若有人借商队传递消息......
他正欲追问,韩追突然在月门处咳嗽一声。谷禾带着任羽大步走来,腰间令牌叮当作响。
"巧啊。"谷禾扫了一眼梅树,"乔公子好雅兴。"
乔明玉笑吟吟地行礼:"谷大人也是来赏花的?"
谷禾从怀中掏出卷轴,"天督府查到三个岑家余孽藏在这一带。"他转向厉北离,"冷兄要见你。"
厉北离离开时,他听见乔明玉在身后轻笑:"告诉冷大人,附子用多了伤脾胃。"
冷千秋正在天督府校场与谢弋过招。木刀相击的脆响中,他肩胛处的衣料渐渐洇出暗色。
厉北离抬手挑开两人的木刀:"伤还没好逞什么能?"
冷千秋抹了把额角的汗:"比坐在值房强。"
日头西斜,影子拉长投在地上。厉北离盯着冷千秋直接开口:"文之卿在拉拢王庭治。"
"知道。"冷千秋扔给他一条汗巾,"太子需要兵部的支持。"
“陛下昨日收到了大哥的军报。若我家在西域站稳脚跟,太子党必然坐不住。”厉北离攥紧汗巾:"王庭治什么把柄?"
冷千秋解开染血的护腕:"他夫人每月十五去大慈恩寺上香,每次都带着个酷似太子的小沙弥单独诵经。"
厉北离闻言差点被门槛绊住:"这......"
"荒唐是吧?"冷千秋沏了杯药茶推过来,"但足够让太子避嫌了。"
厉北离忽然想起乔明玉的警告:"张大人近日用药如何?"
冷千秋执壶的手一顿:"你听说了什么?"
"附子。"
冷千秋看了厉北离一眼,起身从书架暗格取出一包药渣:"太医昨日加的剂量,说是助阳。"
厉北离拨开药渣,几粒灰褐色块茎格外刺目。他曾在西域见过这种附子,当地游医用来治风湿,用量稍大就会心悸昏迷。
"王庭治举荐的太医?"
"不。"冷千秋摇头,"是太子府的良医正。"
两人同时沉默。窗外传来换岗的梆子声,惊起飞鸟掠过暮色。厉北离忽然明白乔明玉为何特意提起西域香料——那是在提醒他,太子党可能要对张陆让下手。
"明日大朝会。"冷千秋收起药渣,"督主要参王庭治渎职。"
"太急了吧?"
"不急。"冷千秋语气平静,"陛下需要有人敲打太子。"
“哼,三方制衡,谢珩倒了,岑家没了,总得有人补位。”厉北离轻笑一声,"你早知道陛下在布局?"
冷千秋抬眼:"你以为羽林卫虎符为何给你?"
厉北离忽然明白了皇帝那夜的眼神。——手上沾过皇族血的人,最知道分寸。
翌日大朝会,王庭治率先发难。他参冷千秋纵容缇骑骚扰商户。
折子还没念完,许怀策就打断:"王大人说的商户,可是在朱雀街贩卖漠北马鞍的那位?"
王庭治的折子"唰"地合上。
皇帝闭着眼轻揉着太阳穴:"接着说。"
"经查,那商户是西域第三部族的细作。"许怀策轻飘飘扔出份供词,"巧的是,他每月十五都会去大慈恩寺后门送货。"
王庭治眼睛滴溜一转地看向太子,却见文之卿微微摇头。
龙椅上的皇帝忽然咳嗽起来,侍立在侧的老太监连忙上前。
皇帝疲惫地摆手:"退朝。"
冷千秋和厉北离都懵了。退朝?!沈明堂这是在保王庭治!可为什么呢?
当夜,厉北离独自在书房擦拭佩剑。
窗棂轻响三声,冷千秋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张大人醒了。"
"可有说什么?"
冷千秋的剪影映在窗纸上,"但他让我转告你,小心西域来的礼物。"
厉北离的剑穗缠住了案角。等他解开抬头时,窗外只剩下一枝新折的梅花。西域来的礼物?大哥的信使昨日才到,说西域部族有异动......他忽然想起乔明玉别在他衣襟上的那朵梅花。波斯地毯?香料?还是别的什么?
厉北离站在张府外院的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晨露沾湿了他的靴面,府内飘出的药香混着初秋的凉意钻进鼻腔。
"将军。"老管家躬身引路,"大人刚醒。"
内室的窗户只开了半扇,张陆让靠坐在床榻上,苍白的手指搭在一册摊开的《孙子兵法》上。见厉北离进来,老人抬了抬眼皮:"坐。"
这语气让厉北离想起父亲训话时的样子。
"大人的毒..."
"死不了。"张陆让合上书册,"陛下派了太医院正守着,一天三遍脉。"
厉北离注意到床头小几上摆着个空药碗,碗底残留的药渣颜色发黑。他忽然想起乔明玉说的附子。
"太子府的良医正..."
"不是太子。"张陆让打断他,"那孩子没这个胆子。"
不是太子?厉北离一怔。他们原以为是太子党为了控制这位老臣,才在药里动手脚。
张陆让咳嗽两声,从枕下取出封信:"你大哥从西域送来的,走的是我的私驿。"
羊皮信笺上带着沙尘的气味。厉北离展开一看,只有寥寥数语——查得当年军饷案涉第三部族,朝中有人接应,疑与香料有关。
"香料..."
"四殿下掌管市舶司。"张陆让突然道,"上月查扣了一批波斯地毯,其中混着几箱没登记的药草。"
沈玉承?厉北离皱眉。四皇子之前确实对天督府动过手,但他与厉家并无过节,若他牵涉其中...
"但不是他。"张陆让像是看透他的想法,"有人借他的路子运东西。"
老人从榻边取来个锦盒,里面躺着几根干枯的草茎。厉北离拈起一根,在指尖捻了捻,忽然僵住。——西域特有的毒草。永隆十一年,父亲书房里发现的"通敌信"上,就沾着这种草汁。
"王庭治最近在查你。"张陆让突然转了话题。
厉北离冷笑:"为了兵部的缺?"
"为了他那个在羽林卫当值的侄子。"张陆让闭目养神,"那小子前日醉酒,说了句'厉家迟早步岑家后尘'。"
厉北离指节发白。羽林卫现在是他管辖,这话分明是...
“混蛋……”
"别急着动手。"张陆让睁眼,"陛下让你执掌羽林卫,不是让你拿来报私仇的。"
是了。皇帝要的是制衡,不是又一场清洗。
厉北离深吸一口气:"那大人的意思?"
"去问冷千秋吧。"张陆让重新拿起书,"天督府最近盯上了一支西域商队。"
冷千秋正在值房审阅卷宗,见厉北离进来,推过去一杯浓茶。"商队三日后到。"他直接道,"领队是西域第三部族统领的亲卫,化名马商。"
厉北离盯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叶:"和王庭治有关?"
"暂时没证据。"冷千秋翻开一本账册,"但他侄子最近在赌坊输了不少钱,债主是...文之卿的表弟。"
太子的人?厉北离忽然明白了什么。“王庭治表面投靠太子,背地里却...”
"不止。"冷千秋打断了他,"东宫最近在偷偷查一批失踪的军械,恰好是王庭治经手的。"
厉北离皱眉。太复杂了。王庭治到底在为谁办事?太子?西域第三部族?还是...
"先盯紧商队。"冷千秋合上册子,"乔明玉说那批货里有样东西,你会感兴趣。"
厉北离莫名烦躁:"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冷千秋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因为他是乔明玉。"顿了顿,"他做事不讲规矩的。"
三日后,厉北离扮作胡商,混在西市熙攘的人群中。不远处,谷禾正带着任羽假装验货,谢弋则蹲在屋顶警戒。
西域商队的骆驼上绑着几个大箱子,领队的汉子左耳缺了半块——正是情报里的亲卫。
"上好的波斯毯!"那汉子吆喝着,眼睛却不断瞟向街角。
厉北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头一跳。——王振。王庭治的侄子。
年轻人穿着羽林卫的便服,正和几个同伴在茶摊喝酒。见商队来了,他晃晃悠悠走过来,故意撞翻了一箱货物。毯子散落一地,露出下面暗格里的几个小陶罐。
"这什么?"王振踢了踢罐子。
领队脸色大变,刚要阻拦,谷禾已经带人围了上来:"羽林卫查禁品,闲人退散!"
混乱中,厉北离看见王振偷偷塞给领队一张纸条。他正要上前,肩膀突然被人按住。
"别急。"乔明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白衣在胡商堆里格外扎眼:"再等等。"
厉北离甩开他的手:"你早知道王振会来?"
"我不仅知道这个。"乔明玉轻笑,"还知道那陶罐里装的是毒草提炼的毒药。和当年厉侯爷'通敌信'上的配方一样。"他调皮的眨了眨眼。
厉北离瞳孔骤缩。
"王庭治只是个小卒。"乔明玉凑近他耳边,"真正的主使,正在东宫等着收这批货呢。"
厉北离猛地转头:"文之卿?"
乔明玉但笑不语,袖中滑出块玉佩——上面刻着个"文"字。
"现在,将军打算怎么做?"少年眼中闪着光芒,"直接抓人?还是..."
厉北离看着不远处正在搜查的谷禾,突然冷静下来。不能打草惊蛇。他需要证据,需要完整的链条,需要...
"放他们交易。"厉北离沉声道,"盯紧每一个环节。"
乔明玉露出挑逗的笑容:"这才像个执棋者。"
夜深了,厉北离独自站在羽林卫衙门的沙盘前。西域的地形在他指尖下起伏,父亲和大哥的位置被插上了红色小旗。
军饷案、通敌信、毒草...这些碎片渐渐拼出一个轮廓。
门被推开,冷千秋带着一身夜露走进来。
"商队住进了悦来客栈。"他丢过一份口供,"领队招认,是替第三部族统领送'谢礼'。"
"谢什么?"
"那批军饷。"冷千秋冷笑,"和今年新添的五千套兵甲。"
“王庭治!”厉北离一拳砸在沙盘上。西域的城池模型应声而倒。
"别急。"冷千秋按住他的肩膀,"陛下已经知道了。"
"那为何还不..."
"因为要钓更大的鱼。"冷千秋的声音罕见地带着一丝疲惫,"你以为文之卿一个谋士,敢私通西域部族?"
厉北离暗暗思索着,太子?不,不对。太子没这个胆子。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