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所有力气都被抽去,可是手还紧紧的扒在棺木上,用力之大似乎是要将它捏碎。只有将这棺木毁去,阿爹仿佛就能回来。他分明说过,办好事就会回来接她走,她们一起回家的。
她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阿爹一个活生生的人竟会死状如此凄惨。她方才瞧见了,他的战袍已破旧不堪,右臂上还绑了一块旌旗充当纱布。满身都是血窟窿,裸露在外的肌肤没有一块好肉。
受了这么多伤,他死前一定很疼很疼。
孟青筠不忍看她这样,欲上前去安抚她,却被孟远鲲伸臂拦住。
萧满华告诉着自己要冷静,深吸几口气,生硬的要将喉间的酸涩压下去。她想站起来,她想站起来问问他们,阿爹为何会成为如今这副模样。
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孟远鲲转过身去,怕自己再次失态,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让一个从小无忧的女孩残忍的去面对自己已然失去至亲。
萧满华颤颤巍巍的走了没两步,心痛到无法自已,再次脱力的倒了下去。
看到女孩的这副模样,孟青筠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拢住她。
萧满华却不肯罢休,大口喘了两口气,将胸中的浊气吐出去。让自己心中的弦吊着,让自己的理智尚存。一把将身旁之人推开,用力之大,让孟青筠毫无防备,就这么愣愣的摔倒在一旁。随后带着恳切,就这么不顾形象的爬到孟远鲲脚下,拉着他的衣角。
“孟伯伯,我阿爹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
仰头望着他,就像一个亡命之徒在临死前祈求神佛的怜悯与庇佑一般。
她恨她怨,但是此刻,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男人回过身,将自己的悲悯藏的无影无踪,仿佛是在面对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阿溢,你莫问,你阿爹也不愿你知道。此番带你来皆出自我私心,若你怪我对你如此残忍,叫你因此痛苦而怀恨于我,我也认了。我与他相知相惜多年,只是不想看他落得惨死后,身边却无至亲之人相陪的下场!”
女孩心中的愤怒、无奈、悲伤在此刻全部爆发,“那我呢,那从今以后我呢!他就这般抛下我一走了之吗!”
他怎能如此狠心。
孟远鲲将女孩扶起来,看见她猩红的双眼,似乎是要将一切吞噬。
公事公办的告诉她,“我会派人将你送至云梦泽,你阿爹的尸身会送回京城,陛下会厚葬。已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从今以后你的日子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是……你也不必再回来了。”
说罢二人便要走,不顾女孩的纠缠与阻拦,不顾她如同泣血般的凄厉怨怼。
他们怎么能对她如此残忍,这是她的阿爹,是世界上与她最为亲近之人。可是如今他惨死,他的死因她却不得而知,连为他守孝都不行。
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孟远鲲回头告诉她,“这都是你阿爹的授意,你是好孩子,莫要为难伯伯。”
这冰冷的一句话仿佛是给她下了死刑,让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顷刻,屋中只剩二人。
萧满华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已渗入血肉。湿濡的掌心蔓延出血液,滴在冰冷的地面,和热泪混合在一起,晕出一朵朵血色的花。
看着她仿佛失了魂智的样子,又极力的忍耐,不让自己哭出声。孟青筠心疼的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我知你心中委屈,若是想哭,便哭出声吧,这里并无旁人了。”
女孩将头埋在他颈窝处,他能感受到肌肤上传来的温热之感。哭声渐渐,直至放声,整间大堂都是她的哀嚎。衣衫被她洇湿,她用带血的拳头锤打着他的胸口,尽情的发泄着。
她在怪,怪上天的不公,怪他带走她的父亲,叫她从此以后孤身一人漂泊在世间。她在怪,怪他走得一声不吭,怪他走的急切,不给她一点挽留的机会。她在怪,怪他们不告诉她事情的真相,让她在痛苦的无涯中不断挣扎撕扯。
孟青筠并不阻拦,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些,企图给予她更多安全感,让她知道自己还有人可依。他亦是血肉之躯,虽无法真正的感同身受,但也不是毫无触动。
此刻他们心跳同频,眼泪悄无声息的落入了她的发间。
大堂昏暗,只有一束光照进来,似乎是在告诉她们,前方还有光亮并非无路可走。
女孩哭累了,却不愿意离开,就这么靠着棺木。尽管尸首已然冰凉,甚至因为保存不当隐隐有些恶臭。但是于她而言,仿佛只要靠近这里,就靠近着她的幸福,就好像阿爹还在这里。
天色渐暗了,一切秘密与悲伤似乎都要被隐藏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女孩不吃不喝也不哭不闹,只是安静的拿着湿帕子,为阿爹擦拭着身体,点上他平日里爱熏的香,遮盖住身上的异味。眼睛千千万万次描摹他的模样,最后为他口中放上暖玉以保证他尸首不再腐烂。
做完这一切,再看他,就感觉他嘴角似乎是含笑的了。
仿佛只是安稳的睡了过去,这么多年,他殚精竭虑,提心吊胆,似乎从来没有沉沉的睡过一次。
大堂的门再次被打开,不仅有孟青筠再次端来饭食,还有孟远鲲带着一个男子进来。她认得,那是阿爹手下一位姓吴的将领,官职不大,但经常在阿爹身侧。
三个人一齐进来,萧满华下意识的扶住黑棺,后退了半步。
来者将女孩的防备都看在了眼里,并未逼近太紧。
孟远鲲指着男子为萧满华介绍,“阿溢,这是你阿爹派来接你的人,你随他走吧,从今以后去过你想过的日子,莫要再回来了。”
萧满华只是转过身去眷恋的看着棺中之人,置若未闻。
吴冕知道萧满华认得他,时间已经耽搁够久了,若是再不及时走,她不在府中的事迟早会被人发现的。
上前了几步,想叫她。
女孩转过身来,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可仍然透露出倔强与坚韧。
一直藏在广袖中的匕首落入手中,拔出刀,丢掉鞘,将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那刀极薄在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寒光,只要轻轻一划,一条脆弱的生命就会随风消散。
看得三人皆是一惊,孟青筠紧张得手中的饭菜险些有点端不稳了,声量不自觉的拔高了,“你这是做什么,很危险快点放下来!”
女孩眼眸无波无澜,声音冷得犹如二月的寒冰,“今日若想让我走,除非我死。”
孟远鲲眼睛死盯着那只手,生怕她会有所行动。
“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斯人已逝,你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什么。”
“那你们最起码告诉我,他是为何变成这样,不然叫我从今往后这般行尸走肉的活着,我真是一点盼头都没了!”
萧满华说着鼻子又酸涩了,但是她感觉她哭不出来了,她的血泪已经流干流尽了。眼眶中眼泪流转,她只觉得肿痛的眼睛更加上一层刺痛。
吴冕的声音里也染上了一丝哀求,“这都是将军的安排,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是我害死了他对吗?所以你们才不肯告诉我真相。”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吴冕有些急了,赶快否认。
“那究竟是为何,你们说啊!”她情绪越来越激动,刀已经在雪白的脖子上划出了血痕,看着触目惊心,但她却毫无感觉一般。
孟远鲲叹了一口气,对着吴冕道歉,“怪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她到此处来的,平白叫你为难了。”
说着从怀中拿出那封数月前,萧刃写给他的信。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吗?答案就在这封信里。”
女孩的眼神终于有所颤动,冰封的面孔也有些消融。
孟远鲲伸着手将那封信递给她,女孩才缓缓放下匕首,走过去伸手接过。
孟青筠早已将饭菜放下,见女孩注意力全在信上,一把过去将那匕首夺走,丢得远远的,不让她再有伤害自己的机会。
女孩打开信,字迹熟悉亲切,她早已看过无数遍,甚至刻意临摹过。
信从问候旧友安好,到说出自己所困之事的原委只用了短短一张纸。余下四页纸,粗略看下来,全是为她今后的安排。将她交于何人,送往何处,哪里为她安排好了地契银钱,哪里又为她置办好了田庄店铺。
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萧满华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思绪翻滚,内心最后一道高墙在崩塌。
她不可置信的问,“这怎么可能呢,皇帝舅舅一向疼爱我,也信任我阿爹,怎么会作出这样害我们的事呢……”
孟远鲲摇摇头,“阿溢,你还小,有些事远不及你看到的那样。”
吴冕见萧满华呆愣的模样,直直的在她面前跪下了。
“娘子,你就随我走吧!”
良久,久到只听得到屋外夜间的风声,还要火焰灼烧灯芯的声音。
女孩终于开口道,“好。”
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角落的孟青筠却无奈的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