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玉姚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正要动筷子,屋子外传来一声慈和的呼唤声。
“我的娇娇儿,”王谢氏提着妃红洒金裙走了进来,“可不敢乱吃东西。”
王谢氏快步走到贵妃榻边,按住庾玉姚拿着调羹的手,素来威严刻薄的眼里,此刻洋溢着欢喜的笑意。
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能吃的?难不成她们还能下毒残害四小姐不成?王夫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也认为大小姐有心要害四小姐?
檀香狐疑又警惕地打量了王谢氏一眼,这才带着众丫鬟向王谢氏行礼。
王谢氏当然感知到檀香目光中的警惕之意,但她现下有急事想要证明,并不想多搭理檀香。
檀香再美,终究是一个丫鬟,若不是看在庾玉娥的份上,她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她一个!
王谢氏矜贵又寡淡地扫了檀香一眼,“你们都退下去,我有事想和玉姚说。”
檀香沉默了片刻,带着人退到外间。
王谢氏慈祥地望着庾玉姚,“……内院的人去朝曦院禀告,说你的肠胃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吐得实在厉害,是这样吗?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你和姨母讲讲。”
庾玉姚对王谢氏突然地亲近有些不适应,在今日之前,她每去一次隔壁,王谢氏都会敲打她一次。
偶尔她从床帐里出来,还能看到王谢氏拿着她的月事带端详,王谢氏望着她的月事带的那种那诡异的目光,回想起来,庾玉姚就觉得发怵。
庾玉姚打量着王谢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道:“是有些吃不下东西,可吐完了,又很想吃,”
庾玉姚突然想起那些话本里得了病,猛吃一顿去世的人,吓得睁大了眼,她抓住王谢氏的手,也顾不得害怕了,急切地问道:“二姨母,我是不是得病快死了?!”
闻言,王谢氏心下暗定。
拍了拍庾玉姚的手,王谢氏笑道:“不会不会,我的娇娇儿,你康健着呢!不过就是……吃了不适的东西,伤了脾胃。”
“至于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坏了肚子,还要等大夫来才好说。”王谢氏扫了眼外间帘布下的粉裙裙摆,心中冷笑了一声。
“你姐姐受了伤,你母亲身子也不妥当,现下你也病了……唉……”
听到外间匆匆离去的脚步声,王谢氏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和蔼,“玉姚,你可愿意到隔壁宅子里去看病?隔壁宅子里,大夫是现成的,药材也是现成的……现下你姐姐和你母亲已顾不上你,不如,就让二姨母来照顾你吧!”
到隔壁宅子去看病?
庾玉姚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她很不喜欢被囚禁在庾府,但是让她离开庾府去别的府里看病……庾玉姚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妥。
庾玉姚有些犹豫。
“我的娇娇儿,我是你亲姨母,你舍身救了鑫儿……姨母心中不知道有多感激,如今,就是让我把半个王府送给你,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待你的心这么诚……姨母见你生病了,心痛如绞,现下想要接你过去照顾,难道玉姚不肯给姨母一个机会吗?”
王谢氏面容悲怆,语气真诚,又提到王宗鑫,庾玉姚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忙点了点头。
王谢氏闻言一喜,眼底划过一丝精明,她亲自扶着庾玉姚起身,两人亲昵地携着手,去了侧门,直接去了隔壁宅院。
待侧门合上,听到隔壁落锁的声音,庾三娘和吉祥才现出身来。
吉祥的脸色有些古怪,脑海里想着庾四娘,吉祥面色有些恍惚,“姑娘,四小姐,这是有了身子吧?”
可四小姐才多大?身子骨都还没长开就有了孩子。
就像自己那个苦命的姐姐,半大的孩子,为了保护自己,她毅然决然地冲出去,被人糟蹋后怀了孕,最后死于流产。
吉祥抿着嘴,又喃喃自语般地问道:“这要是怀了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吉祥不是这样多嘴的人,难道她的童年有过类似的经历?
庾三娘淡淡地瞥了吉祥一眼,忽而眨眼笑道:“从苏府回到庾府,你一直在我身边……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庾三娘第一次在吉祥面前露出这样调皮娇憨的一面。
吉祥愕然,一下从悲伤的回忆中醒过来,吉祥打量着庾三娘稚嫩白皙的脸庞,这才意识到庾三娘今年也不过才十来岁。
可是自己却下意识地认为庾三娘应该知道……因为这一路行来,庾三娘的聪慧稳重,智计无双,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脑海深处。
如今自己在庾三娘面前露出这样的‘马脚’,心里却没有半点慌张,原来自己已这样信任庾三娘了吗?吉祥垂下眼睑。
再在抬头时,吉祥眼里有了晶莹的泪花,“姑娘,奴婢心中有一事放不下。”
吉祥跪在地上,“奴婢本来有个同胞姐姐,当年家乡闹饥荒,流寇横行……官兵到了,那些畜生不去抓流寇,把我父母抓起来当流寇杀害了……姐姐为了保护我,也被那衣冠禽兽凌辱了……还怀了孩子……四个月时,姐姐流产了……也丢了命。”
“……奴婢希望,有朝一日,奴婢能够出府,手刃仇人!”
吉祥的声音铿锵有力,显然已是下定了决心。
庾三娘弯腰将她扶起,“茫茫人海,寻人如大海捞针。你蛰伏了这许多年,日日勤练武功,尚且不敢贸然动手……想必凌辱你姐姐的,是个官位不低的官员吧……既然如此,凭你一己之力,又如何能手刃仇人?”
庾三娘低叹了一声,“这事已耽搁了几十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不如先把眼前的事情了结了,再详谈此事!”
吉祥知道这事急不得,抬头望着眉目坚毅的庾三娘,吉祥流着泪应‘是’。
“在苏府时,我见你经常去找徐妈妈喂招,”庾三娘轻声问道:“我想,你这飞檐走壁的功夫,应该练得差不多了吧?”
吉祥点点头。
“那好,你就替我进隔壁宅子里去探一探真实情况。”
......
庾玉姚又吃了半只烧鸡,终于有了饱觉,唤人撤下满桌的空菜碟,庾玉姚打了个哈欠,最近不仅吃得多,还总觉得累!
躺在床上,庾玉姚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怀上了……就是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等到四个月,肚子里得孩子长大……轻则流产,重则丢命……夫人,请三思啊!”
一个年迈的老者声。
什么怀上了?什么流产?庾玉姚听得半懂不懂的,正迷糊间,她听到王谢氏斩钉截铁的声音。
“……请您开一副安胎药吧,这个孩子有可能是我儿唯一骨血……怎能轻言放弃?!”
庾玉姚一下惊醒。
隔壁屋里的交谈声还在持续。
黑漆漆的屋子像张大血盆大口的凶恶鬼怪向她扑过来,庾玉姚尖叫了一声,慌乱地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吉祥低头瞟了眼坐在椅子上的王谢氏,牢牢记住伏案写药方的大夫面像,身轻如燕地顺着屋脊游走,不一会儿,跟着庾玉姚来到宅子的主屋。
到了主屋,庾玉姚捂着扑通扑通狂跳的心,一路狂奔进了屋,一看到躺在床上的肥壮身影,庾玉姚就哭了,哭了两声,忙捂住嘴,四处看了看,往床铺奔去。
吉祥挪开瓦片朝下望去,正好看到庾玉姚捂着嘴,呜咽着奔向床铺。
庾玉姚翻上床,扒在王宗鑫软软的肚子上,庾玉姚蒙头大哭,“全天下,只有你是认真待我好的!王宗鑫,你快醒来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庾四娘肚子里的孩子是王宗鑫的?吉祥皱眉,目光落在王宗鑫略为发青的肥脸上,吉祥终是叹息了一声。
庾玉姚大哭了一场,心情好了不少,她望见自己涂有鲜红豆蔻的小巧脚指甲沾了泥污,便不客气蹭在王王宗鑫的亵裤上。
王宗鑫的白绫亵裤很快就被蹭脏了。
庾玉娥脸色好了不少,她用劲掐了王宗鑫一把,“……你再不醒来,我就把你的衣服全弄脏,叫你挨打!”
“就像那次我带着你去摘杏子,我把你踩得脏兮兮的,最后还是你挨了打!”
“唉,那一次,幸亏我机灵跑了,否则二姨丈恐怕连我也要罚!”
“……谢谢你哦,王宗鑫,谢谢你被打了以后,没说漏嘴把我供出来!”
庾玉姚捂嘴笑,“其实你被打了板子,我也很心疼的,要不是二姨母拦着我——”
庾玉姚絮絮叨叨的,说到兴头上,突然提到王谢氏,她熠熠生辉的眸子顿时黯了下去,嘴一瘪,搂着王宗鑫的短脖子又是一阵大哭。
“我在你家呆了三年,这三年里,你不知道替我挨了多少打,我说过要还你的。”
“我这就用一辈子来还你!”
“王宗鑫,你快醒醒吧,你再醒不过来,你就,你就看不到我了!”
房顶上的吉祥垂下了眼睑。
似庾玉姚这样的女子,娇憨可爱,真实不造作,让人心生向往,却让人感到可悲。
她这样的心计手段,在庾府,她能活到现下,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吉祥抬起头来望着一片漆黑的天空。
庾四娘还如此天真,然而只比庾玉姚大几个月的庾三娘,早已成为她们这些漂泊无依之人的支柱。
屋子里的抽泣声持续了许久,庾玉姚哭累了,紧紧地环住王宗鑫的脖子,抽噎道:“我,我怀了你的孩子!”
王宗鑫依旧昏迷不醒。
满怀希望的庾玉姚失望了,捏着粉拳使劲地捶了他两下,“王宗鑫!我问你,孩子和我,你选谁?”
“如果你选孩子,”庾玉姚抿着嘴,伸手扯住王宗鑫肥大的招风耳,眼泪掉了下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你听清楚了吗?王宗鑫,我还想和你白头偕老,我,我舍不得你,你知道吗?”
王宗鑫的鼻翼似乎翕张了一下,吉祥呼吸一窒,正要仔细看去,一道刻薄得近乎奚落的声音响起,吉祥将挪开的瓦片轻轻合拢,只留下一条缝隙。
“你舍不得鑫儿,难道你就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王谢氏在丫鬟们的簇拥中走了进来,一脸威严问道。
看见王谢氏进来,庾玉姚身子颤栗得厉害,“二姨母,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孩子……我是愿意给宗鑫生孩子的,等我再长大些,我就为宗鑫生一个健康的宝宝!”
王谢氏闻言挑了挑眉。
庾玉姚到底太过稚嫩,她根本没看懂王谢氏的脸色,见王谢氏不说话,她急了,“二姨母,您舍不得这团血肉,难道您就舍得我吗?我是您亲的外甥女啊!”
“大胆!”王谢氏猛拍了一下桌子,凤眸中厉光四射,她扫视了一圈,屋子里的丫鬟都战战兢兢地跪下了。
“想一想你们留在雍州的亲人……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最先保不住命的可就是他们了。”王谢氏冷冷地环视了一圈,见把伺候的人都吓住了,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厉声道:“都退下吧。”
丫鬟们都退到屋子外间,相互拉着手,脸色都很难看。
王宗鑫这个样子,给他做通房,她们都是不愿意的……偏庾家四小姐胆子大,愿意和一个活死人同房……也幸好有她在,王谢氏才没有腾出手来磋磨她们。
如今,王谢氏逼着庾四小姐去走一条死路……眼见着庾四小姐,一个大家小姐都快保不住命,这些伺候的丫鬟不免都有了忧患意识。
吉祥居高临下,将所有人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小人物,到了关键时刻,有可能就是最重要的人证!
她轻轻走回原地,低头望下去。
这厢王谢氏已经恢复了冷静,见庾玉姚被她几句话恐吓住了,心下诧异的同时也不由宽了心,庾玉姚是庾玉姚,她并不似她的那些姐姐们,一个个心有七窍。
王谢氏软了态度,她坐到床边,伸手揽住庾玉姚,“好孩子,怀孩子哪里就那么容易?你看你母亲,为了一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你说姨母舍不得你肚子里的孩子……玉姚,你扪心自问,二姨母对你怎么样?在雍州时,二姨母见不得你吃一点苦,在庾府,二姨母也是处处维护你。”
此时,王谢氏忘记了,她曾因为庾四娘名声被毁,嫌弃庾四娘,逼得庾玉娥不得不囚禁庾四娘的事。
屋顶的吉祥皱着剑眉,嫌恶的望了王谢氏一眼。
“至于孩子,”王谢氏吸了吸鼻子,她拉起王宗鑫粗肿的手,“还不是因为鑫儿……大夫说,如果半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