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放任自己肆虐杀人后,不太能控制自己。"
曹雄喉咙微哽,艰难地吐着字。
“上一次……从京兆回来后,王爷服用了散功粉,散去功力……又喝了许多烈酒,封住神识,这才勉强稳住。”
……
曹雄浑身僵硬,眼里似有为难、恐惧之色,吐出这几句话,似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和精力。
曹雄肩膀垮下,面色木然,一副颓唐等死的模样。
上一次?
庾三娘心念一动,恍然想起上次陈润之醉酒,到山庄里杀了苏怀忠后说的那些胡话,他说他一路追杀到京兆,杀了很多人……现下想起来,陈润之当时只是看似正常。
庾三娘怔愣地望着房顶,清晰的视线渐渐模糊,庾三娘甩了甩头……那一夜的陈润之好似特别脆弱、特别迷茫,他深幽的眸子,似乎压抑着无边的暴虐。
夜深了,烛芯发出‘啪'的一声清响。
随着这一声清响,屋外爆出一声惊天巨响,火光映入房屋,闪烁不停。
陈六似有所感,他面皮抖动着,轻微地挣扎起来。
该死!庾三娘猛然抓住不断冒血的右手腕。
因为他的挣扎,血液回流,手腕处一阵难言的麻痒和钝痛。
庾三娘眉头紧皱,她克制住失血的眩晕感,翻身而起,动手利落地解开手腕上的粗麻系带,蓦地将手腕提高。
回流的血液因她此番动作,快速往下回落,再次流入陈六的手腕中,正在挣扎的陈六动作一顿,脸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下一刻挣扎得更甚。
鲜血自他二人手腕处飞溅而出,洒落在地上,庾三娘单薄的身体一晃,脸色白得更厉害了些,险些栽下架子床。
庾三娘忙扶住架子床,抬头对着曹雄威声厉喝道:“愣着干什么!稳住他!”
曹雄一个激灵,从惊悚中回过神来,奔过去按住陈六瘦骨嶙峋的肩膀。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他手腕流出,陈六一阵干呕,脸色白红交替,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下来。
庾三娘心下一松,瞬间脱力,跌回床上,望着身下被鲜血染红了的软绵床铺,脸色更加难看,忍不住一阵苦笑,本来就不够,这又浪费了许多……
不能再被打扰!
庾三娘召出巳蛇,垂眸对曹雄道:“曹将军,外面……就交给您了。"
曹雄望了眼突兀出现在他身侧的黑衣巳蛇一眼,肃然地点了点头,语气无比诚恳,“一切,就拜托您了!"
庾三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无力阖上眼眸。
待曹雄走后,四周兵甲重新组队,屋内戒备更加森严。
……
不知过了多久,庾三娘感觉自己像置身在冰冷的冰窖里,浑身冒着寒气,她哆嗦着手撩开床铺,眼神模糊地望了眼床铺上的痕迹。
被针划出来的痕迹潦草凌乱,难以辨别,早已不知过了多久。
“……过了三个时辰。”
巳蛇暗哑的声音。
才三个时辰?庾三娘艰难地喘了口气,那口热气还没成型便在她青白的唇畔溃散。
偏头一看,模模糊糊中,她能看见陈六白皙的面容,那张褪去死气的脸,十分白皙,安安静静的靠在浴桶边,透着股净莲花般的宁美。
陈六,我要救你。
我心,坚若磐石。
庾三娘卷翘的睫毛柔顺地垂下,乌黑的眸子闪着幽亮的光芒。
——
夜半,皓月当空。
冷汗顺着额角滚下,落在红褚色的破损单衣上,郭少旌脸色阴沉地望着空中悍然出掌的陈润之。
陈润之眉目冷峻,打斗了两日一夜,他依旧像煞神一样,攻势凌厉,丝毫不见颓势。
错眼不见,郭世飞已中了陈润之雷霆一掌,口吐鲜血,倒跌坠落。
胜负已分。
陈润之探手接过滞留在空中的长枪,正要转身,一根红缨长枪隔空射来,陈润之动作一顿,眼里黑气缭绕。
等他反转回来,密密匝匝的长矛射来,他挥手打开长矛。
郭少旌抱着昏迷过去的郭世飞跑了,铁甲兵士断后,仓促撤离。
想跑!
一阵气血上涌,热气灼烧着双眸。
陈润之唇角勾起一丝邪冷的笑容,正待提气追去,两声高亢的清鸣阻住他的脚步,他抬头望见盘旋在头顶的海东青,眼里划过一抹清明。
陈六……庾三娘……
……陈润之呼吸粗重,几个兔起鹘落,冲破窗框,跌入屋中,青石地板突然裂开,陈润之落到地底逼仄的黑室里。
青石板阖上,一架玄铁牢笼霎时落下,嵌入地底,将他牢牢罩住。
陈润之闭上眼眸,从怀里取出榆钱大小的药包,猛地塞进嘴里,揉着青筋凸起的额角,将药包连纸带药咀嚼吞咽……待他再睁眼时,眼里最后一丝黑色滚动着转换成妖冶的赤红色。
……墙角的夜明珠散发着浅淡的光辉,映在潮湿的茅草上。
陈润之双目赤红,唇畔染血,他神经质地冷笑了两声,匍匐在地上开始呕吐,先是干呕,而后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
为什么……为了荣华富贵你抛父弃子……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你将我逐出家门……不是因为我命硬克亲……是因为你怀疑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陈润之缓缓抬眸,目光诡异,不辨喜怒。
鲜血从他唇角滚落,溅在地上,陈润之豁然从地上爬起,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铁柱上……玄铁柱在他凶猛地攻击下,‘咔嚓'弯曲断裂。
肚腹里一阵阵灼痛更甚,陈润之呕出一口鲜血,东倒西歪地出了牢笼。
牢笼外的暗室,四周深红色的架子上,摆着一排排一列列数不清的酒坛。
鸦青色长发散乱地黏在他俊秀的脸上,陈润之脸色癫狂,眼底泛着血腥,他抄起离他最近的酒坛,凶狠地往地上掼去,哐当一声,酒坛碎裂,粉红色的酒液流了出来。
酒气往鼻子里钻,陈润之神识一阵模糊,他踉跄着走到酒架前,抬手将酒坛掀翻在地,暗室里响起砰砰当当的响声。
……庾三娘在曹雄的安排下,穿过长长的黑暗甬路来到暗室的时候,看到便是躺在一片狼藉当中放浪形骸的陈润之。
铁锁‘咔哒'一声开了。
陈润之猛地睁开眼,双手撑在碎裂的酒坛上,双眼冒出凶兽才有的狠戾凶光。
……他想将她撕成碎片……
庾三娘就站在原地,隔着铁栏,望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被酒坛碎片割破,流出殷红的鲜血。
陈润之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浓墨。
见庾三娘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陈润之呼吸越发急促,他目光森冷,再也不掩饰他眼底蕴藏的狂虐杀意,豁然撑起身。
庾三娘后退了两步。
却见陈润之脸色猛然一变,捂着心口重重地摔回酒架上。
废墟之中,他挣扎着翻滚,碎片割破了他的衣裳,星星点点的鲜血流出。
庾三娘浑身一震。
陈润之忍着那股剧疼,发出低微的痛苦嘶吼,身子微颤,在酒架上来回挣扎翻动。
底层酒坛在他倾轧下,发出'砰砰'的碎裂声。
粉红色的酒液泄出。
陈润之挣扎的动作渐渐慢了下去,最后他犹如困兽一般,只能僵硬着身体躺在原地,发出轻微的绝望挣扎。
这酒,有问题。
庾三娘蹲下身,指尖沾了少许流至铁栏前的粉色酒液,凑到鼻尖细闻。
是毒酒!
庾三娘呼吸一顿,忙从怀里掏出一颗丹药塞进嘴里。
她听见陈润之溢出低不可闻的呻吟声。
撇眼看去,陈润之浑身无力地躺在酒坛碎片上,俊美脸庞透着惨青。
这是毒酒。
酒气能使人四肢麻木行动迟缓……若饮用入腹部,内脏筋脉皆会被其腐蚀,且内力越深厚,毒药腐蚀得越厉害。
原来他是通过饮用这样的毒酒来控制自己的……庾三娘幽幽地叹了一声,动手打开铁锁,走进黑屋。
暴虐的功力渐散,神智渐渐回归,迷迷糊糊的,陈润之感觉有人靠近,凭本能,他能感觉到那'人'对自己没有恶意。
然而,他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样癫狂且无助的模样,当庾三娘冰冷的手指碰上他手腕时,他似恼怒又似憎恶地,倾尽全力挥开她的手,“滚、开!”
语句缓慢,却吐字清晰。
他想站起来,偏偏这时酒劲上头,眼前发昏,他猝不及防地滚下酒坛架,膝盖被碎片割破,吃痛地蜷缩在墙角。
“王爷!”庾三娘看得眸色一紧。
没有内力护体,浑身是伤,陈润之在这湿冷的环境里,像被拔去龙鳞,抽去龙筋的巨龙,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
庾三娘垂眸望着陈润之满是伤口的躯体,眼里再没有犹豫,大跨步跟近,不顾他挥动拒绝的双手,一针插进他颈部。
将陈润之拖出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庾三娘两指夹着药丸,碾碎了药丸,喂到他嘴边,柔声道:“……这是解药。”
没办法修复他的内脏,只得暂时先解除他体内残余的毒素。
说起来,这解药也是他送去庾府的那批灵药制成,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安静下来的陈润之不似之前那般癫狂绝望,如画眉目带着些许沧桑疲惫。
庾三娘心里一软,扶住他被碎片扎破的肩膀,垂眸给他把脉。
陈润之脑袋昏昏沉沉的,隐约辨出是她的声音,下意识地吞咽,待她以一种'保护者'的姿势靠近他,像是无边阴暗的世界洒下了一把亮丽又温暖的指路阳光。
陈润之心里又惊又喜,猛地张开双臂将她拽入怀中,陈润之紧拥着她,软软地靠在她颈窝处,声音沙哑低柔,“庾三。”
不要离开我。
不要抛弃我。
庾三娘早前失血过度,身体本就十分虚弱,猝不及防被他紧紧地抱住,一时也挣不开。
只得就着那别扭的姿势,翻开他的颈部衣领,查看他肩膀上的伤势。